二十五步,是我从灶台前转身走到阳台的距离,是柴米油盐、诗和远方在我心里的灵魂间隔,也是我每天在人间烟火与诗意栖居之间往返、穿越的物理路线的长度。
2004年夏天,当我离开繁华的卫校街,第一次住进这间毛坯的居所,我很满意它向外凸出、圆弧状的阳台。站在这里,我看见楼下国槐的树梢,看见小孩子在草地上嬉闹,看见小区外的庄稼和10.9公里之外我永远的故乡。有时,我搬来一张矮凳,屈身坐下来,阳光洒满全身,清风吹动我的发梢,在这种情境里闭上眼,我陷入短暂或漫长的遐想,任凭莽莽苍苍的往昔将我淹没。但是,当我结束遐想,站起身来,我胸部以上的躯体高出阳台圆弧形的矮墙,外面的风景立即汹涌而来又延宕而出,将我的目光带到无尽的远方……
阳台有八扇窗子,连同上面横向、长条形的四块玻璃,我的视野于是被分割成了十二个象限,外面一整块的天空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十二幅光影。在晴朗的白天,阳光被镶嵌上了十二枚相框,斜斜地投射在我脚下的方砖上;如果是晚上,深蓝色的夜空则被窗棂切成了十二个区域,夜色阑珊,星子无语,天幕像我夏日中午在案板上用刀划开的凉粉,软濡Q弹,充满了忍不住用唇齿去触碰去吸吮的质感。
两只龟静静地伏在圆弧状墙壁下的龟池里。有时候它们在浅水里,有时候在晒台上,有时候微缩着脖子,方形的小脑袋藏在颈腔里,有时候头尾、四肢都彻底舒展开来,仿佛年迈的人倚靠在冬天的暖墙下,沉浸在安逸和怀想之中,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三个多月了,它们待在阳台上,已经熟悉了十二朵阳光的抚摸,已经适应了那盆太阳花的芬芳,还有晾晒在它们头顶上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就算富贵儿、我和妻子每天在这里走来走去,两只龟也可以做到熟视无睹,波澜不惊。
然而,只有一种情形是例外:当我近距离停留、注视它们的时候,那四只绿豆似的小眼睛顿时迸射出光彩,八只脚驼载着沉重的龟壳,忙不迭地在浅水里或晒台上奋力摆动着,跋山涉水向我奔来。我感觉到空气被龟壳挤压、排开,水分子被它们带蹼的肉掌无情撕裂,两只龟竟然那么义无反顾地爬向我,以至于身体与塑料材质的龟池不断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类似于两列火车在高速前进。然而,厚厚的龟池墙壁阻挡了它们继续奔向我的热情,这时候,它们用后脚支撑在池底,前爪努力地抬起来,向上攀附在池壁上,它们的整个“胳膊”探出龟壳,脖子陡然伸出来很多,眼神热烈地投向我,仿佛遇到了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又好像我就是它们的诗和远方。
去年春天,我在网上买了两只中华草龟,那时只是感觉好玩儿,权且当做一种闲情逸趣。却不料,它们让我大开眼界,由此颠覆了很多我对龟的固有认识。比如,它们身手的敏捷,它们的领悟力和聪明,甚至是狡黠。它们绿豆似的小眼睛埋藏在松弛的暗绿色的眼皮里,在大多数时间里,好像连转都不转一下,连同它们笨重的龟壳,静止在沉默的时间里。然而,它们却能在我撒下饭粒的那一刻,小眼睛猛然一睁,瞳孔瞬间变大,四肢灵活地在水里划动起来,方形的脑袋前伸着,大嘴张开着,追逐着浮动在浅水里的饭粒,精准地将它们一颗一颗地吞进肚子里。因为是两只,为了避免抢食,我有意将饭粒撒在龟池的两端,引诱它们各吃各的。但是它们还是经常挤压在一处,头颈交缠,龟壳碰撞,斯文全无——这时候,原本隐藏的狡黠眼神里的优雅、稳重、迟缓和老迈,全数被它们抛到九霄云外。这让我不禁想起了神话影视剧里的“龟丞相”,深藏不露,老谋深算,甚至是阴险、狡诈。
买的时候是一雄一雌,为的是不悖天理、阴阳调和,让它们彼此有个伴儿。为了让它们生活得更舒服,我又花去了比它们的身价更多的钱,购置了一个塑料的、形如400跑道的大龟池。那时候,龟池是放在客厅水族箱下面的,温度适宜,每天我们能看见它们的栖居,它们抬起头的时候,也能看见水族箱里荡漾的水波——我们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确实,它们在这里度过了大半年舒适闲在的日子,也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很多的趣味。
开始的时候,应该是本能使然,雌龟就占据了龟池晒台上一处凹下去的地方,仿佛那里是它们的“家”,是它们育雏的窝,而雄龟自始至终也没有出现过和雌龟争抢的举动,它默认了雌龟对龟池的主宰地位。雌龟经常趴伏在那个窝里,因为窝的宽度不够,于是它的身体一半在窝里,一半在窝外,整个身体倾斜着卡在那里,看上去有点滑稽,然而雌龟看上去却很享受。雄龟则经常伏卧在晒台上,用背甲的裙边倚靠着雌龟,有时还温情脉脉地,把自己的一只“胳膊”搭在雌龟的脖子上,它们像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享受着两情相悦、岁月静好的温存。
喂食,换水,每天看它们的默契和恩爱,逐渐成为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连富贵儿也慢慢接受了两只龟的存在,偶尔还蹲踞在龟池边,用友好的眼神和它们对视。妻子有时候捏着龟壳,把它们从龟池里拿出来,并排放在客厅的地面上,任凭它们自由爬动。这时候,我们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原本在龟池里相互依偎、悱恻依恋的一对,在广阔的客厅空间里,却不再默契,也不再相互追随。只见它们先是伸长脖子,抬起方形的脑袋,小眼睛左看右看,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之后,雌龟摆动四肢,向着富贵儿的饭盆爬了过去;而雄龟则是快速地调头,选择了通向阳台的方向。妻子见状,含着笑一次又一次地把雄龟捉回来,捏在手里,“数落”它一番,强制它与雌龟爬向一个方位,但最终雄龟还是置若罔闻,坚持了自己的选择……那时候,我们只是感觉有趣,在龟池里那么恩爱的一对,出来之后却免不了“分道扬镳”。直到年底,我们才恍然意识到:这一幕,恐怕预示着它们更为伤痛的结局。
秋天来了,室内的气温开始下降,它们变得不爱活动。但是还不到取暖的时候,于是我在网上买了灯具,专门为它们增温、杀菌,希望它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度过在这个家里的第一个冬天。但是,两只龟还是一天比一天更明显地表现出不适应,特别是那只雄龟,四肢开始泛白,腹部靠近尾巴的一块腹甲慢慢腐烂,最终脱落。这时候,外面的疫情陡然紧张起来,我和妻子记挂远在岛城的女儿,又揪心于雄龟的健康,我们陷入了双重的焦灼。找不到专门为它们治病的诊所,我在网上查找各种资料,买来了消毒杀菌的药物,改善它们的水质,每天涂抹它们发白的四肢……但是,我的一切努力都没有奏效,那只雄龟的病情还是愈加严重,在春节前还出现了张嘴呼吸的症状——我知道,病菌已经感染了它的呼吸道和肺。
勉强撑过了正月,在二月的一天早上,我们伤心地发现雄龟四肢僵硬,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这只龟就这样,就这样在我们眼前,在这个家里,在我们以为最好的安排里,曾经带给我们多少温馨和欢乐,也最终让我们不眠与焦灼,活过了不到一年的日子。我和妻子带着它,驱车来到了大觉寺门前,在沉静、汪洋的鱼邱湖边,碧波动荡的光影映射进我们木然的瞳仁里。妻子蹲下身去,将它捧在手心里,心里默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手腕前倾,任凭雄龟缓缓地滑入水里。我听见“咚”的一声轻响,看见脚下的水面绽开了一朵莲花,镜子似的湖面仿佛张开了一双手,无比温柔地接纳了它。
那一刻,我们心里的懊悔如同眼前浩渺的湖水一样汪洋——应该是某些错误和疏漏,使我们没能照顾好它的肉身,让它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旅程如此短暂;我们可能也没有及时体会到它的精神需要,我们给了它龟池、池底的浅水和饭粒,还有雌龟的陪伴,却没有早日给予它阳光四溢的阳台、清风徐来的诗和远方。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在它血液凝滞、肉身失去生机之后,把它的灵魂安放在这样一个离轮回最近的地方。在这里,有山有水,有碧草,有鱼虾,有四季的风景变幻,有路人的清吟徐啸,有修行者的暮鼓晨钟,应该也有它想要的诗和远方……
雄龟走了,我们很是伤心了一阵子。龟池里的雌龟,没有了雄龟的陪伴,整日形影相吊,仿佛也很不适应,落寞了很多,我又动了再买一只龟的念头。于是,我上网找到了原先的卖家,只是这一次是匆忙下单,在伤心之中没有细细挑选。几天后,从楼下拿来快件,拆开包裹,才发现是一只雌龟。背上的花纹与上一只雌龟差不多,只是体形大了一些,背甲看上去也更壮硕。来到家的第三天,熟悉了环境之后,这只雌龟便自恃身强力壮,开始和先前的小雌龟抢“窝”,而小雌龟也不甘示弱,拼命维护自己的主宰地位。于是,今天我占据,明天你为王,仿佛是占山为王的草莽之争,纷纷扰扰,你来我往,龟池里顿时多了火药味,却也增添了很多活力。
我和妻子回想起早先对两只龟的宠溺,感觉用情太深,失去之后难免过于受伤,再加上疫情结束了,三年的经历让我们对于生命有了更多的体悟:珍爱每一个生命存在,珍惜沐浴阳光的每一天。于是,我们把龟池搬到了阳台上,剥去它们身上“宠物”的标签,还给它们阳光下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我们也不再过多地打扰它们,只是在每天早上浇花的时候,看看龟池里的水质,隔几天给它们喂喂食、换换水。两只雌龟也逐渐有了默契,不再为了“窝”争来争去,在阳光、清风里过着舒服的日子。只是当我停留在龟池旁边的时候,它们必然会乒乒乓乓、风风火火地奔向我,尽情展露着十足的生命活力,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我的感激和亲近,我的心里也收获着满满的喜悦与丰盈。
有时候,富贵儿也跳上窗台,柔软的身体长长地趴伏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透过玻璃静静地遥望着楼前嬉戏的孩子和小区外面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它看见每一只喜鹊飞过的身影,听到远处每一声布谷鸟的幽鸣,感受着每一丝风拂过面颊的细微波澜……那时候,富贵儿应该也像我一样,怀念着绵绵往事,向往着诗和远方吧。我望向富贵儿,富贵儿也恰巧安静地望向我,并且对我清晰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一刻,我幸运地走进了它的内心;那一刻,一个年近半百的油腻男人和一只名字叫做“富贵儿”的小猫心有灵犀。
在阳台上,妻子种的葫芦一天天地顺着细杆攀爬、延伸,碧绿的叶子伸展着,像小孩子的手掌一样;去年的那盆“死不了”,在经历了一个严寒的冬天之后,仍然长出了嫩嫩的新枝,粉红、浅紫、皎白的精致花瓣盛开在每一天的阳光里;还有那些红掌、仙客来、君子兰、太阳花……在我们的眼里,好像都比往年开放的更加娇艳。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驻足在龟池旁边,而那两只龟也一如往常,争先恐后地奔到我的脚下,眼神火热地望着我。我蹲下来,看向它们坚硬的背甲,忽然发现在它们每一个由凹陷的纹路构成的六边形的甲盾上,都反射着熠熠生辉的阳光,仿佛在那里绽放着的浓烈的太阳之花……
我知道,在它们的背上,中间最大的三块甲盾象征着“天、地、人”,周围的十块代表着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最外围的二十四块甲盾则对应着“二十四节气”,而在他们的腹部,还有十二块甲盾,应该意味着十二地支。这样一来,在它们沉重的身躯上,总共覆盖着四十九块甲盾,盛开着四十九朵阳光!
而我相信,在它们厚重的龟背上,在它们的内心深处,还绽放着第50朵阳光。因为,神秘而古老的乌龟啊,沥风沐雨,跋山涉水,你们来自远古的深处,身体里的DNA先天地携带着阳光与风雨的因子,骨子里本能地向往着纯净、幽悠、诗和远方,天然地比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生物,更有权利生活在第50朵阳光之下,更有资格享受远方那种无可比拟的辽阔和深邃!
每个人心里一亩一亩田
每个人心里一个一个梦
一颗呀一颗种子
是我心里的一亩田
用它来种什么
种桃种李种春风
开尽梨花春又来
那是我心里一亩一亩田
那是我心里一个
不醒的梦
——三毛《梦田》
远方那个善良、纯真而又性如烈火的女子,一生都像她笔下汩汩而出的文字,朴素而浸满悲情。内心的疼痛、生活的艰辛以及平凡人的无助,把她短暂的一生刻画得如同白日焰火,凄美而绚烂。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每一天都在追逐人性的纯真,每一刻都在执着地走向诗和远方。因为在她的心里,有这样一亩田,如同我脚下向外凸出、圆弧状的阳台,可以种桃种李种春风,梨花落尽的时候,再绽放一个不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