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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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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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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言又止的天空

九岁那年,我上二年级。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太阳还很高,我们十几个孩子排着不很整齐的队形,参差不齐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走过从后张村到老王寨之间的那段田间小路。

在我的生命里,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阳光正好,春耕正忙,不远处的一头老黄牛正喘息着犁开泥土,甩着鞭子的大孬爷爷冲我一笑,茅草似的胡须里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

那时候,我抬头看向大孬爷爷背后煦暖又苍茫的天空,那里正悬挂着一片云,孤独地像一片树叶。忽然,我莫名觉得眼前的老王寨巨大、古老而神秘,就像家里那本页角已经卷起的老黄历,每一个字都指向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每一页都隐藏着一段欲言又止的故事,每一幅画都描摹着一个不可言说的未来。盘亘在鲁西北腹地的老王寨,厚重、沉默而桀骜不驯,它让一个生性单纯的孩子的日子变得密密麻麻,心事重重。

(一)老街记忆

老王寨有四条主要街道,它们构成了一个气势恢宏的“丰”字。

“丰”字最上边的一横,是贯穿老王寨东西方向的那条主街,而“丰”字的中间一竖,是老王寨唯一一条贯通南北的街道。这一“横”和一“竖”的交叉点,就是老王寨的大十字街,村里的代销点就在这里。在代销点的东南方向,还有一口深井和古槐。

曾经有很多次,我一手捏着几分钱,一手提着家里的空酱油瓶子,心惊胆战地走过从我家到代销点的这一段路,因为有几只狗经常拦路而吠。代销点在十字街的西北方位,门前有很大一片空地,是村里进行重大活动的地方;而代销点的门内,则是花花绿绿的世界。墙上挂的、柜台上摆的、地面上放的,几乎就是我对这个世界全部的认知和渴望。

“打一斤酱油”,我踮起脚,尽力伸长手臂,递上手里的钱和空瓶子,对穿着和谈吐都很文雅的店主人(有时候是花骨朵儿一般美丽和芬芳的店主的女儿)说。他或她接过钱和瓶子,钱放进身后的钱柜里,瓶子放在柜台上,然后拿出一个铁皮流(音:liù)子放在酱油瓶子的嘴儿上,用左手扶住,右手揭开地上的一个大桶的盖子,拿起一个提子怼进大桶里,“咕咚咕咚”灌满,然后迅速而沉稳地提溜出来,手腕一翻,提子里的酱油就顺着流子灌进了瓶子里,连续灌两提子就是一斤。在这里,我也给我爹买过一毛五一盒的“小金鱼”香烟,两毛七一盒的“泉城”是很少买的,因为太贵,除非家里来了贵客(qiě)。有时候,连最廉价的“小金鱼”也买不起,我爹就卷旱烟抽。旱烟的味道很辛辣,还呛人,但我爹看起来很享受,给巴子二大爷说:“小全他爹,来一口,劲大!”上小学之后,我还经常在代销点买“小演草”练习本和洋粉廉白纸。这种纸比较便宜,两三分钱一张,但是非常薄,写字的时候经常会被笔尖划破。买回家之后,在八仙桌子上平铺开洋粉廉纸,折叠五次,就成了一本32K32页的练习本,我爹每次都在第一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上我的名字:“张树领”,神情很严肃。

我爹高小毕业,在村里属于能够识文断字的人,每年的春联,都是腊月里自己执笔写就。他当过小队的会计,分地之后,我曾经在家里的小北屋里看见过两大袋子的账本子,有很多页里没有字,于是想拿来当练习本,我爹却严厉地说谁也不能动。不论在哪里,看到地上有书本子、旧报纸,哪怕是一张废纸片,我奶奶也要弯腰捡起来,郑重地放在一边,长大后我知道这叫“敬惜字纸”。一直到现在,有时候我看见被随意丢弃的书本和纸张,我心里还是有一种疼惜的感觉,应该是从小受到了我爹和我奶奶的影响。

在大十字街,还有一口井和古槐,它们都在十字街口的东南方位,也不知道当时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早上的时候,我经常跟随我爹去挑水。我的小脚丫踩在南北街浅黄泛白的土道上,我看见爹五短、壮硕的身板,他腱子肉凸起的肩膀上挑着扁担,前面一只筲,背后一只筲,去的路上“吱吱呀呀”,回来的时候有节奏地颤颤悠悠,像在跳一曲乡村舞蹈。井是圆形的井口,青石砌成的井沿,略微高于地面,夏天湿滑,冬天井沿上经常结冰,滑不出溜的,打水的人两腿岔开,站在井沿上需要十分小心。我看见爹用一根长绳系住铁筲的提手,左右手交替着松开绳子,让铁筲慢慢下到井底的水面,然后猛地一摇、一放手里的长绳,铁筲随之倾斜浸入水里,“咕嘟”一下盛满了水。我很好奇井里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爹总是不让我靠近井口。只有一次,我爹被我的絮絮叨叨缠磨得不行,于是抓住我的脖领子,允许我趴在井沿上,伸长脖子往里看。我发现这井口小肚子大,井壁光滑如砥,还长有绿苔。井底的水清澈透明,映照出我黑瘦的小脸,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后来,我知道自己恐高;在古井的东边,还有一棵大槐树,树干很粗,枝条盘曲如卧龙,也不知道它立在老王寨的最中央,已经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了。在它向外伸出的一个粗壮的树枝上,悬挂着一片铁犁铧。每天上工的时候,队长“噹噹”地敲响这块犁铧,社员们就纷纷走出家门,先聚在这里等待队长派活儿,然后大家按照分工,各自走向上工的地方。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老王寨大十字街的这口井和大槐树就消失了,但是关于它们的残缺记忆,我永远不能忘记。

以大十字街为起点,“丰”字最上面的这一横,最西端连接着尹集公社通向平原县的土道,这是那时候我见过的最宽的路。二年级的一天,曲老师安排我和李健到尹集公社南街的文化用品店里去买红墨水,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情况下去尹集。虽然只有2里多路,但我感觉路好远,树好高,天好热。那一天,我第一次用自己的脚丈量了故乡的这段路,比我后来走过任何一条路的时候,都更加深情。

从大十字街往东,则通往大张村。老王寨和大张之间的距离也不远。但直到现在,我仅仅去过大张村一次,隐约记得村有一个很大的湾。大张村的东边我更陌生,我不知道那边长着什么样子的庄稼,堆着什么形状的土丘——大张村仿佛是我认知的一个边界。我只知道在大张村的北面,在庄稼地里有一个没有围墙的学校。每到上学的时间,很多孩子从附近的村里走出来,沿着不同的小路,像小刺猬一样汇聚到学校门前的那条土路上,路边长满了红艳艳的枸杞。大张村的村口也有一颗大槐树,枝繁叶茂,看起来很年轻。曾经有一次放学后,我和老王寨的几个孩子步行到过这里,那天我们采下槐树的种子,第二天交给曲老师,说是要集中起来送到大西北,去种防护林。

在大十字街向南,是老王寨南北向的一条主街,我家、五爷爷、二奶奶、我二辈大爷家都在这条街上。以我家的位置为起点向南走,这条街的东西两边住的都是张氏家族的人。这条街向南,一直通到村前河沟上的一座砖桥,再向南拐弯可以去往刘王庄和尹集。

从大十字街往北,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路,一直走可以到老王寨和后张村之间的那个大湾。在大湾北岸向东走,不远处是生产队的一排房子。我记得里面有一台体型硕大的老式柴油机,足足占据了两间屋子,仅仅是这机器两边的飞轮都接近一人高,启动到时候需要五六个成年人一起动手,转动起来就像一个老人艰难地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得发出很大的声响,仿佛随时要熄火。在那边,还有队上的一个大场院,麦秸、棒子秸都堆在那里。每年的秋尽冬来时节,队里铡草的时候,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男人和女人们穿梭往来,有搬棒子秸的,有往铡草机里面续的,还有在前面扒拉出碎草,然后堆成大堆、等待转运的……一派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的场景。

“丰”字中间的这条路,在五爷爷和我二辈大爷的宅子前边。它和“丰”字中间的一竖,构成了老王寨的小十字街。以小十字街为起点,东边的路南有个圆形的小湾和方形的粪坑;再往东,这条路在有鸡窝子小庙的那片空地处拐了一个“之”字弯,继续向东延伸。在我10岁之前,这段路是我最熟悉、走过最多的路,那时候和小健、小成他们一起玩儿,带小山羊去地里拔草,大年三十请家堂,大人带我下地里干活儿,都经常走过这里——我熟悉它的每一个起伏和每一处弯曲。

在小十字街往西,路也不直。不远处的路南也有一个湾,比较大,样子像一个四方形。除了夏天,这个湾在其他季节里没有水。秋天不上学的周末和寒假里,我们经常在平整的湾底里打线蛋、打尜尜——这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在打法上,二者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攻一守,攻守易势。后来,我看了电影《墨攻》,才发现我们当年玩的这个游戏,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版的《墨攻》再现。再向西走到往北拐的地方,路南有一个李家的大场院,在场院西北角上有一个磨坊,里面有两台机器,人吃的粮食和牲口吃的麸糠都在这里被挤压、磨碾出来。

“丰”字中间的这一横比较弯曲,也没有完全贯穿老王寨东西方向,但是张氏家族几乎都分布在这一“横”的周围,它好像一条生命线,连接起了张家人密密麻麻的日子和琐琐碎碎的悲欢。而“丰”字最下面的一横,是村前顺着小河沟北岸的一条窄窄的土路。这条路因为紧靠河沟,成为老王寨在南边的一条边界——河沟的南面都是庄稼地。

10岁之前,我被困在这个“丰”字里,我沿着它的每一个笔画,来来回回,到处游荡。

(二)隐秘的大湾

老王寨有三大家族:张、李、赵。那时候,三个家族的人烟都很旺盛,多数人家都有3个以上的孩子。

每年的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三个家族的人员最齐整,也是最能显示家族凝聚力的时候。张、李、赵三姓都是各自聚集在一起,大人孩子浩浩荡荡,身上的衣裳也难得的光鲜亮丽,每个人的脸上都鼓荡起兴奋又亲近的情绪,就连平日里发生过口角的人,也在这一天暂时放下了心里的隔阂。那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大群人在一起真好。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血脉与亲情的力量,来源于一个家族绵延不绝的身体基因。

女人拜年的规模较小,通常是院里职分近的几家,老娘们儿、小媳妇儿、大姑娘、小闺女儿集中在一起,花枝招展、莺歌燕语、袅袅婷婷地到长辈家里去磕头;而男人们则必是全体到位。我们张氏一族的后辈们,是在张树林(春祥哥)家里集合的,屋里屋外,长凳短椅,坐满了“树”字辈的男人,包括才会走路的男娃娃。然后,我们呼朋引伴地来到大街上,呜呜泱泱地走东家串西家,给长辈去拜年。“二奶奶,给恁磕头了哈!”,后头的人还没有迈进大门,前面的已经进到了堂屋里,春祥哥一声呼喝,大家就地齐刷刷跪倒,黑压压一片,从堂屋里一直跪到大门外。

在大街上,不同家族的男人难免不相遇。这时候,往往是两群人里的带头大哥打几声招呼,相互熟识的人之间开几句玩笑。但是,大家也都在心里暗暗比较哪边的人多,今年各自又添了多少男丁……那个时候,三个家族人烟鼎盛,老王寨成为十里八乡的大庄子。但我总感觉,这种兴旺与老王寨的“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水是生命之源,古语也有“风水”之说,那么“湾”就是风水聚集之地了。老王寨村北有一个大湾,隔着这个大湾,与老王寨近在咫尺的村子“后张”,也叫“后老王寨”,我的小学一到四年级,就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个大湾从村北一直延伸到村西,基本上是从“丰”字中间一竖开始,半个老王寨的长度。水穿过李家附近横跨“丰字”最上面一横的一座桥,一直流淌到磨坊北边的湾里,再向南与村前的河沟联通了,再向东则可以婉转迂回地通到张家着大火的“百草园”那里;而张家的湾,隔着“丰”字中间一竖,在“百草园”的东边、村前小桥的东侧,曾经是很深很大的一片,每年夏天,雨水就灌得满满当当,甚至不能分辨湾与河沟之间本就狭窄的那条路。水大的时候,这个湾可以辗转连通到有鸡窝子小庙的那片空地上。另外,在我二辈大爷家南边、张廷范大爷家胡同的南口,紧靠“丰”字中间一横的位置,还有一圆一方两个湾,面积都不大,我却寄情最深;赵家湾在鸡窝子小庙往西,大约百米的地方,不是很大却很深。在赵氏一族聚居的村东,“丰”字最上面一横的东段,路南还有一个不深却很大的湾。

我很想把这些湾之间的位置关系描述清楚,于是,我拿出一张纸,先写出一个“丰”字,然后在上面描描画画,穷尽我的记忆,最终用墨团刻画出了它们的轮廓。描完最后一笔,我呆呆地面对这张纸愣住了:它们的拼接组合,竟然神似一幅太极图!李家湾曲曲折折,由西北到西南,像太极图左边的一半儿;而另一半儿,则是由张家湾和赵家的湾牵牵连连而成。那么,小十字街附近一圆一方的两个小湾,就是太极图中间的两个点了!

孩子们喜欢水,天热的时候就下湾避暑,而村后的大湾因其庞大,俨然成了我们永远的乐园。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很多同姓不同姓的孩子聚集在大湾的西边。这里有一片高出水面的苇塘,里面长满了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芦苇。大湾水少的时候,苇塘中间可见一条窄窄的小路,顶多容二人错身而过,方便村人从老王寨去后张,这个苇塘在大家嘴里也叫“苇湾”。

那个下午,我们聚拢在苇湾南岸的斜坡上,或坐或立,大孩子教小孩子在苇塘边上扭断一根粗直的芦苇,去掉芦苇狭长的叶子和柔软纤细的樱穗,用中间的一段,三折两弯地做成一把“手枪”。这样的“枪”有三角形的握把和扳机,还可以把芦苇的樱穗缠在握把的下端,想象成飘逸的红色绸带,拿在手里神气的很。造“枪”完毕,孩子们就分成了两队,一队是八路军,另一队扮演日本鬼子,在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上演了一出“苇塘歼敌”的好戏……

临近傍晚,我们个个灰头土脸,满头大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前胸、后背、胳膊、双腿都被芦苇的叶子划出了一条条红色的细痕,汗水、泥垢把一张张小脸渲染成了“小花猫”。身上的短裤也尽数湿透,黏黏地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于是,我们纷纷扒下裤衩,精赤条条地跳进大湾,洗去满身的污垢和疯玩一下午的疲惫。水有些昏黄,却那么温柔地将我们承托、包围。我们将头扎进水里,浸湿头发,感到无比的清凉,然后用手撩起水,先搓一搓脸、胳膊、前胸和后背,再伸下手去搓肚皮、裤裆和屁股,下身那里竟然有点难言的感觉……小孩子们大多不会水,只能在岸边的浅水处嬉戏,有几个大一点、会水的孩子游到东边水深的地方,放纵地大声嬉闹着。有的在水面上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然后从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我也很想像他们一样,但又怕溺水,于是我在岸边学着它们的样子,深呼吸之后也将头埋进了水里。在老王寨大湾的浩荡水体里,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昏黄,隐约看见岸边随波摇摆的青草、一条条翕忽游动的小鱼,还有一个个白白的小屁股……

秋天来了,我们不再下水,但是每天早上的上学,还是要经过苇湾。倾斜、倒伏的芦苇将本就狭窄的小路几乎整个湮没,每个叶片上都缀满了露水。我们心一横,一手按住斜跨的书包,一手举起用胳膊遮在眼前,排开芦苇的遮挡,沿着小路向前跑去。“哈哈哈……”,跑过去之后,每个人的衣服前面都被露水打湿,跑在最前面的合强湿得最厉害。

冬天的早上,我们去后张上早自习。天黑黢黢的,整个老王寨都在沉睡,路边堆放的柴火垛、棒子秸,仿佛随时会跳出坏人和怪兽。而苇湾那段路,虽然已经没有了露水,但是赶上大雾天气,小路狭窄,天地迷蒙,我们手扯前面一人的衣服后襟,战战兢兢地鱼贯而入、心悸而出。那几年,大人们还经常在庄稼地里捡到印着黑色大字的纸片,说是敌特在飞机上撒下来的,这更给上早自习的我们增加了很多恐惧。好在我们都是结伴而行,按照上学的路线和各家的远近,小健找韩伟,他俩再找我,我仨再去我家后边等合强。在老王寨这些孩子里边,合强身体最强壮,头也嘴硬,玩顶牛游戏的时候,谁也碰不过他。他还有一顶很像飞行员戴的皮帽子,造型奇特,光滑结识,冬天戴在头上很暖和,也很气派很威风,羡慕死了我们众人。他有时候觉得我们听话,就奖赏我们戴一会儿……

2023年4月的一天,我和妻子、老岳丈驻留在东昌湖畔。在坚硬的清远门下,在烟波浩渺的水韵里,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忽然想起,想起了五十多公里之外的老王寨,它曾经也像这座古城,被那么多的水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承托着。

(三)第三个守村人

闷热的夏夜,吃过晚饭,人们吹灭了油灯,拿着板凳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乘凉。这里一堆,那里一伙,男人和男人聚集,女人和女人扎堆,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我爹、五爷爷、我二辈大爷、巴子二大爷、春祥哥,他们蹲踞在小十字街口。那里有一个石磙子,麦收的时候被拉进场院,平时就放在那里,防护着房子的墙角。谁早到,谁就可以占据这个石磙子,仿佛是山大王。大家通常是蹲着,边嘬着牙花子、剔牙,边用手使劲搓着胸膛、肚子、小腿上的泥,边和一帮张家院里的男人拉着荤素不忌的话题,不知不觉就给很多半大小子进行了性启蒙。蚊子叮咬,小十字街口不时响起男人们拍打蚊子的“啪啪”之声,在夏夜里分外清晰。

我家大门口对面是二奶奶的家门口,这里是我娘、我奶奶、二奶奶、二辈大娘、合强他娘的聚集之地。女人们摇着大蒲扇,有时还拿着鞋底子,抹黑扎上几针。她们的话题自然和男人们不一样,女人们经常聊的是家务事,东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小妮嫁到了哪村,谁家的小猪崽长了多少斤,哪村的谁谁喝了敌敌畏……七嘴八舌,唏嘘感叹。我经常在她们对面,在自家的大门口的平地上,躺在一个化肥袋子上,躺在黑黢黢的老王寨的南北街上,我看见树梢屋角之间镶嵌的深蓝色的夜空,我看见树梢上挂着的亮晶晶的星星,我看见天幕上的那道银河——它们都格外温润地进入一个10岁孩子的眼睛。

黑暗里,从南边模模糊糊地走来了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他经过男人的那一堆,听见他们对自己高声的调笑,辩解了几句,脚下却不停,径直走到我二奶奶的家门口。“小儿来了,坐。”二奶奶拿过一个凳子,招呼他坐下。“小儿,妮儿”,带着好听儿化韵,透着喜爱和亲切,是村里人对男娃娃和小闺女儿的称谓。在这里,“小儿”却是他的小名,有时候还在前面再加上一个“小”字,变成了“小小儿”。其实他有大名,叫“张树木”。

他从小就性格温顺,从不与人争一时长短,干活也是不紧不慢,既不惜气力但也不风风火火,就像一头黄牛,勤勉而不张扬。所以,老实可欺的他经常成为人们插科打诨、调侃讥笑的对象,他急了眼也争辩几句,但是从来也不恼,以至于连比他年龄小的平辈和晚辈,都敢调笑着叫他几声“小儿”,语气里分明带着占便宜的意味。

我在背后也叫他“小小儿”,仅仅因为这是他的小名,没有丝毫调笑的心理;当面的时候,我就叫他“小儿哥哥”,不愿意对这样一个老实人表现出亵渎和不敬。小儿哥哥只是太老实,身材不高,但也不瘦弱,干活有把子力气;长像也算得上是一般人,不俊但也不丑,整日露出憨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张家院里还有一个男人,叫“土生”。比我长一平辈,大我几岁。土生厚唇斜眼,长相有些丑陋,性格也比较暴力,整天阴着一张脸,背着一个臭烘烘的粪筐。我们都怕他,看见他来了都躲得远远的。连大人也不敢轻易和他开玩笑,他通常不理人,像一条巨大的蜥蜴,在老王寨的村子里外游荡。

我的牛毛儿大娘,也就是小成他娘,据说有些通灵的本事。她经常给体弱的大人孩子看一些虚病,但从不糊弄人的钱财,通常是吃顿饭、抽几烟袋锅子旱烟。牛毛儿大娘对我尤其好,从来都是笑眯眯的。那时候,她教给我们儿歌:“唐僧骑马东了个东,后面跟着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后面跟着沙和尚,沙和尚挑着箩,后面跟着个老妖婆……”。

据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守村人。他们天性善良,谁家有红白家事,不叫自到,不求报酬,只为一口吃的。但他们大多又五弊三缺,脑子不太灵光,一辈子受人们嘲弄,成为只会扯牛尾巴(yǐba)的人。然而,他们来到人间是为了苦修,他们的使命是把所有的厄运都承揽在自己身上,为村子挡煞消灾,用今生的苦换取来世的福。

十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牛毛儿大娘告诉我,老王寨是大村,又因为世代屠猪宰驴,集聚的业障太多煞气太重,为保一村男女的平安,所以老王寨有三个守村人,张树木是一个,土生是第二个。“第三个呢?是谁?”牛毛儿大娘倏然闭口不言,仰脸看向天空,眉眼间带着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

对于神灵、守村人这种事,我向来是敬而远之。但是,我又愿意相信守村人的说法是真实的、他们的使命是崇高的。否则的话,树木哥、土生叔一生的悲惨遭遇,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有这样,那些有意无意、善意恶意地嘲笑欺负过守村人的人,才可以被认为承担了上天给予他们“砥砺之石”的角色,才不至于只是成为人性之恶的扮演者!

长大以后,为了理想而努力。十八岁那年,我移出了户口,交回了属于我的二亩地,从身份的意义上,彻底走出了老王寨。从此,我行走在一片又一片天空下,在一个又一个的街角辗转。我曾想:十八年的懵懂岁月,十八年的琐碎记忆,最终还是留在了荒园,留在了村前高高的土堆上,留在了和五爷爷一起吃那块西瓜的下午,留在了“丰”字形的老街里,留在了莽莽苍苍的苇塘、大湾深处……然而,不论我身处何方,那些涔涔淋淋的记忆还是经常会拦住我的去路,进入我的清梦,搅扰着我,纠缠着我,执拗地变成电脑屏幕上不断闪动的黑色狭长光标前面的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

我像那个10岁之前的孩子,困在老王寨“丰”字形的老街里,困在大孬爷爷背后煦暖又苍茫的天空下,困在只属于我自己的一段深刻记忆中,难以挣脱,找不到与自己和解的办法。又想起牛毛儿大娘看向天空的眼神,我终于明白:老王寨的第三个守村人,其实是我。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我那么衷情于它的每段土墙?那么怀念它的每个角落?那么愿意守着它的过往,守着它的灵魂?那么期待再次回到那个春日的下午,在放学的那段土路上,我还能喑哑着唱起那首歌,还能看见天空上那片树叶一样孤独的云彩……

(四)曲终人散

我终于知道曲终人散的寂寞

只有伤心人才有

你最后一身红

残留在我眼中

我没有再依恋的借口

原来这就是曲终人散的寂寞

我还想等你什么

你紧紧拉住我衣袖

又放开让我走

这一次跟我彻底分手

——萧十一郎《曲终人散》

终于,还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一个多月以来,从《失语者的村庄》到《往昔纠缠》,再到《欲言又止的天空》。我像一个梦游者,在夜色里走回40年前的老王寨,在每一个曾经留下脚印的地方流连往复,企图用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裸露,换取那段生活的灰烬般的意义。

我又像一个巫师,在洁白的WORD文档里,用不断闪动的黑色光标,召唤出我的奶奶、我的爹娘、我的二奶奶、五爷爷、二辈大爷,召唤出所有还能叫出名字的以及已经忘记姓名的老王寨人,召唤出一个10岁孩子隐秘生活里的所有“参与者”。我用尽所有的心力,以方块字为砖石,用笑和眼泪搅拌成粘合剂,构筑起一座只属于我自己的精神城堡。

“多少年向往的日子/总感到古老神秘/多少篇光荣的历史/我已经记不清/千千万万的身影,在大地的怀里/弯弯曲曲的流水,涌在心底/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感觉一点点/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Beyond《大地》),这一段路程,我让许多往事回归,我在很多记忆里穿行,我检视着自己的内心,我拷问着自己的灵魂……窗外,是夏日蝉鸣的焦躁,是雷声里滂沱而下的雨流。

再见了,老王寨!再见了,10岁之前的我!画完最后一个句号,不管怎样,我都将暂时与老王寨告别,从那些10岁之前的往事里挣脱;在这个癸卯年的夏天,我将暂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碧螺的清香里将息精神、涵养灵魂。

然后,我将继续以笔为马,沿着时间的河流,准备下一个方块字铺就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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