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迟暮,风烛残年……那一天,在正午煦暖的阳光里,在烟波浩渺的东昌湖畔,在雄伟的清远门城楼下,在四月浩浩荡荡的春风中,我忽然感到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悲伤,蜂拥着马不停蹄地向我袭来。
追根溯源,肇始者是我自己。两周前,我和妻子进行了一次美好的“探春”之旅,在江北水城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周末。下一个星期天,妻子回娘家,岳父岳母说在“X手”上看到我们在东昌湖上坐船的视频了,话里话外流露出也想去聊城游玩的意思。想起三年前,老俩口和我们一起送孩子去上大学,趁机在青岛游玩了三天的愉快经历,我们随口答应下一个周六带他们去聊城玩一天。
近两年,受颈椎压迫运动神经的影响,岳父的腿脚变得不很灵便。于是,妻子联系在高唐的三叔,借了轮椅,准备到时侯用轮椅推着他。我也提前在网上搜集信息,规划路线,准备上午到九月洼、凤凰苑赏花,中午就近吃饭,下午再去东昌湖坐船、看风景。为了满足两位老人的愿望,我们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来,妻子的大姐、大姐的两个小孙女儿、二姐和二姐家新婚的儿子、儿媳妇儿也说一块去,和我们一起组成了“庞大”的出游队伍。
周六很快来了,凌晨四点多,老岳父就兴奋地再也睡不着了。吃过早饭,8点钟凑齐人马,两辆车10个人浩浩荡荡地向聊城出发了。一路上,车轮轻快,春风拂面。我本以为,这次聊城之旅会像三年前在青岛的那次旅行一样顺利、畅快。
开始的时侯,气氛还是很不错的。在九月洼月季公园,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早早地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去了。岳父坐在轮椅子上,其他人包括大姐的两个上小学的孙女儿,都争先恐后地推着轮椅,向公园深处走去。园内的月季还未开放,只有绽放的几处娇艳的牡丹,游人也不是太多,我用手机前前后后地为他们照了几张照片,快乐的情绪洋溢在每个人心中。但是不久,岳父就说坐累了,想找个地方躺下歇一歇。在园内“喊泉”的小湖边,我们搀他从轮椅上下来,给他头部垫上衣服,扶他在供游人小憩的木台上躺下来。有风唏唏溜溜地从湖上吹过来,感觉有些凉意,我坐在岳父头部的上方为他遮挡。蓦地,我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袋下垂,面部有些虚肿……这还是21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精壮的汉子吗?我忽然感到一阵悲伤。
躺下休息了一阵子,我们推着他继续向前走。“也没有别的看头儿了,从最近的路出去吧”,岳父说。看得出来,既便是坐着轮椅,他还是明显有些疲惫……出了九月洼公园,天近中午,我们在附近的一家肉饼店吃午饭。他只吃了一点肉饼里的馅,和岳母分着喝了一碗糁。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饭量这么小了?
吃过饭,岳父不愿再去游玩了,只想躺下休息。而其他人兴致正高,两个小孩儿也闹着再找地方玩。考虑到岳母来一趟不容易,妻子提议给岳父开个钟点房,让他自己休息,其他人再去玩。岳母说,留他一个人在房里可不行。而我只想陪着岳父,不放心他一个人,况且我有午休的习惯,可是如果我也去休息的话,就少一个人开车了……正乱哄哄地商量这事的时侯,岳父说:“这样吧,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到地方之后,你们去玩,我在车上躺着。”一句话平息了纷争,而我心里有些疼。
打电话联系了“离群”的小夫妻,两辆车沿着长江路向东昌湖出发了。在西城门码头,他们欢天喜地地买票游玩去了。我把车停在城楼西北角下的一点空地上,这里有树荫,车里不至于太热。岳父先是坐在车后座的左边,我和他聊着天儿。当我说到今天天气不错、湖上游船挺多的时侯,岳父说:“拉我到右边,我看看。”我绕到车的右边,上身探进车里,他把右手伸给我,“用力拽我就行……”。我抓住他的手,感觉岳父的手很瘦,指骨有点硌我的手。我一脚车外,一脚车内,左手撑在车座靠背上,右手用力抓紧他的手拉他,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屁股向右边一点一点地挪过来……“当年,那个威武的汉子哪里去了?”我的眼睛感觉被风吹进了沙子,有些酸胀,有点疼。我降下右边的车窗,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一起兴奋地观看着湖面上来往穿梭的游船。
看了一会儿,岳父说想躺一会儿。于是我又绕到左边,如法炮制,拉他的左手拽他过来。他的左腿抵在前座上无法移动,我又扳他的左脚过来。我感觉,那只跟了他70多年,曾经无比忠实的右脚很僵硬,像一截木桩,仿佛没有长在他身上。终于躺下了,风大,我升起后排车窗,只留了一点空隙透气。我想他现在需要睡一会儿,于是我就坐在前面,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清远门巨大的城楼,看着那些厚重的被风雨剥蚀得陆离斑驳的青砖。忽然感觉我年老的老丈杆子仿佛这青砖,在岁月浩浩汤汤的风烟里,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风华正茂的容颜。现在,他像一幅褪色的年画,像一张字迹模糊的旧报纸,有多少人还在意他的感受?有多少人还关注他的需求?对自己的往后余生,他也没有多少可以自主选择的余地——现在,连他自己单独待一会儿的时间,生活也不再给他。
枯坐片刻,听见后排悄然无声,我不放心地扭过身体向后面看去,看见他蜷缩着的身子,看见他泛红的脸,看见他虚肿的眼睑在轻微地颤动……不一会儿,岳父似乎陷入了浅睡,张着嘴巴发出了轻微的鼻鼾,右腿还不时地抽动一下。
那天中午,在离家50多公里的东昌湖畔,在水上古城的西门——“清远门”的城楼下面,我76岁的老丈杆子躺在汽车后座上,疲惫地睡着了,打起了轻鼾,似乎还模糊不清地梦呓了几声。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走进了他的清梦?还是他梦回往昔,遇到了风华正茂的自己?
这是一个历经岁月风雨的老人。他诞生在晨曦将露的黎明,比共和国年长两岁;少年时代,他生长在鲜红的五星红旗下,浸染着新中国的勃勃生机,却又在60年代的大饥饿中饥肠碌碌,侥幸存活,至今对粮食有着刻骨的痛与热爱;青年时侯,远赴禹城,娶回北街曾经的大户人家的张姓姑娘,从此结为伉俪,共度风雨人生;人到中年,他种良田,当赤脚医生,卖家俱卖油料,依靠一双勤劳之手,为一家人创造了幸福的生活。他在脚曾经踩踏在泥泞里,行走在人群中,丈量在丰硕的土地上,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他的手曾经握过锄头,开过机器,在春天里播下诚实的种子,在秋季里收获一家人沉甸甸的希望;他健壮的身体曾经走南闯北,肩挑背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如今,他衰老的颈椎,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完成今天剩余的游戏。
这是一个说一不二倔强善良的老人。是他,允许我与他最漂亮的三女儿交往,允许我裸婚,娶她最疼爱的闺女,送给我们平凡却又不同寻常的人生;是他,在熟悉的这个院子里,无数次摆下酒菜,和我推杯换盏,享受一个男人与另外一个男人纯粹的快乐;是他,当年无数次为我的摩托车加满汽油,无数次将蔬菜馒头塞满我们回家的布兜;至今,我们过年时仍然无需炸藕合、炖大肉……他记性渐差,却记得我每次外出的时间,按时打电话给我,关心我的行程和作息;他并不完美,但我理解他,就像当年我理解我的父亲,在他有时短暂的愤怒与无情背后,我看到了他孩子一般的脆弱。十多年来,自从我的双亲去世之后,这位老人在我心里早就已是“父亲”一般的存在。这样一个曾经精壮威武、勤勉善良的汉子,最应该被我们和时间温柔以待。而如今,我的老丈杆子蜷缩在我的后座上,像一只被岁月煎熟的虾米。
不远处,走来一群游客:天真活泼的孩子,裙裾飞扬的少女,孔武有力的青年,雍容端庄的阿姨,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在我面前迤逦而行,我清晰地看见了,看见了孩子雀跃灵动的眼神,少女柔美羞涩的青春,中年汉子的坚定坚持,年迈老者的苍颜白发……仿佛是生命在我眼前的“快进”,在东昌湖畔的风里,在清远门下,恍惚间我看到了人的一生。
“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收割完/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孩子哭了一整天哪/闹着要吃饼干/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蹲在池塘边上/给了自己两拳/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青春留下/留下来的散文诗/几十年后 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生命留下/留下来的散文诗/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旧报纸/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辈子……”(董玉方《父亲写的散文诗》),这样的一首诗和歌,写尽了天下父亲曾经的甘苦,唱尽了子女不忍也不接受的心酸,我不舍得忽略每一个字,就像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和我的父亲、我和我背后的老丈杆子之间,曾经发生的每一件事。在脚下的这片大地上,他们是真正的“诗人”,他们拼尽全力用尽一生,在我们生命的卷轴上,写下了只属于自己的青春散文诗。而现在,我应该带他回家,让他舒服地躺在床上休息,而不该在这里,蜷缩在我身后,仿佛是一只虾米。
她们回来了,尖锐的笑声有些刺耳。我说我们要回去了。暮春四月,下午2点的阳光里,我发动了汽车。这时妻子接到后车的电话,说小孩子们闹着要去“小三亚”沙滩玩。与她们道别,我们载着我的老丈杆子和岳母返程。汽车从高大的“清远”城门楼子下面右转左转又右转,向西驶上“二十一孔桥”。发动机咆哮着,车轮轧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毕毕波波”的噪音,我的心此刻却无比脆弱和柔软。
别了,东昌湖;别了,清远门。这辈子大概率不会和我的老丈杆子再次回到这里了。今日今时此刻,将是我和他留给这里的最后一个背影。而下一个轮回,不知道还有没有,会是在哪里?很多人——这辈子相亲相爱的,相爱相杀的,聚散悲喜的,怨怒嗔痴的,下辈子大概率也不会再见了。但我仍然愿意,在奈何桥前,在忘川渡口,去等待,去守侯:希望遇见放心不下的那个人、那些人,痴缠着再过一生。
清和日朗,远净空明。但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在这个暮春四月,在浩浩荡荡的春风里,在坚硬的清远门下,忍不住只属于我和我老丈杆子的那份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