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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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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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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芙蓉

大约十二岁的时候,隔着老王寨的南北街,在我家对面那处常年无人居住的院落深处,我偶然发现了一棵美丽的树。那一天,在十月的阳光下,我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土墙边的角落里,周围是散乱的柴禾、丛生的杂草,还有鸡鸭鹅羊的粪便。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荒芜的院子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甚至比我的生命还要久长。那棵树也应该花开花落了不知多少春秋,只是在此之前,我从未察觉它的存在。那是我第一次穿过满地堆积的柴禾,沿着柴堆旁勉强可以下脚的狭窄、弯曲的空间,去往院子另一边的尽头。我已经记不起当时的目的,隐约觉得应该是去那里寻找家里丢失的芦花鸡,或者是一只鸭子。我只记得,那院子的地面上有干酥多年、残断散落的棉柴,它们在我脚下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寻寻觅觅,辗转前行,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我终于到达了那个院子的最深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看见有这样一棵树,扎根在一段土墙下的角落里,活在一个少年的意识之外,离人来人往、鸡鸣犬吠的大街只有几十米,却可以这样长久地被人们所遗忘,被小村闲散的时光掩埋的那么深。而它,偏偏又长得那么美丽,那么明艳、热烈而又不乏娇媚。

如果没有我对一只家禽的找寻,它还将继续被遗忘、被掩埋下去,一年年寂寞地花开花落,无人前来探寻和欣赏,最终任凭美丽的花瓣零落成泥,从此一棵树与一个少年的生命不会有交集;如果不是抬头仰望,我只能看见它平滑弯曲的树干,被那些柴火、杂草簇拥得平淡无奇。但是,那时有一缕酸酸甜甜的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子,我忍不住抬起头来,终于发现了那一树的辉煌和灿烂。

那是一棵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树。不同于梧桐树叶的宽大、榆树叶子的小巧和柳叶的狭长,它的叶片整个地看起来像一枚羽毛:中间是叶脉,叶脉两边对生着细细的针状的叶片,然后这片树叶又和其它叶子一起对生在一个更大的枝条上,像是一挂小鞭炮;最壮观的还是它的花儿,远远望去,一簇一簇的,像无数彩色的蝴蝶覆盖在枝叶之上。是的,是“覆盖”!不是星星点点的闪现、点缀,而是盛大得犹如一具大伞,把整棵树都映衬得光彩万分。走近后仔细端详,每朵花的形状如同画中仕女手里的折扇,小巧轻盈,色彩明艳。而最奇妙的是颜色,它的颜色竟然是渐变的,从最底下的亮白到鱼肚白,再过渡到浅红、粉红和水红,就像一个生命从婴儿到少年的成长经历,时刻在变,却又说不清在某一个点上发生了什么。这些花柔柔的,艳艳的,张扬地进入我的眼帘,花团锦簇地盛开在十月热烈的阳光里。

那一天,我久久地立在这棵树的前面。面对这一树的炫目和繁华,我目瞪口呆,脑海里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或一句话来形容眼前的这幕场景。直到现在,我在每次的回忆里,也只能深感语言的贫乏和内心的惭愧——因为我实在无法充分地去刻画、去描述它盛大开放的形态和无可比拟的神韵!惭愧之余,我还忍不住浮想联翩:当年种下这样一棵树的人,应该是怎样温柔的一位女子?第一抔黄土在指缝间洒落的时候,她的心里应该有着无限的憧憬吧?亦或是对一个男子牵牵连连的相思?在这个小院里,肯定曾经发生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否则的话,这样的一株树,怎会突兀地出现在这样一个堆满柴草的荒园里,怎会那么长久地立在角落里,又怎会绽放出那么明艳、热烈又妩媚的花朵,吐露出那么浓郁、深沉而持久的芬芳。

后来,我又有很多次穿过那些柴堆,“咔吧咔吧”地踩响那些干酥的棉秆,走到那棵树跟前,无限神往地欣赏那些花儿的娇艳和奔放。它们像一树跃动的精灵,在一个孩子的生命里,不远不近地隐藏了那么多年,在他即将迈向少年征途的前夕,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神秘地钻进了他的心里,找寻到一处最为柔软的地方,悄悄地栖息了下来。在矮墙、杂草和柴堆构成的灰黑色的背景下,它们明艳得如此格格不入,无情地颠覆了他在此之前的所有认知,拓展了一个生命的情怀边界,让他不禁想起了身着一袭红裙的“花仙子”——那个手执“花钥匙”、到处旅行、渴望早日找到能带来幸福与快乐的“七色花”的动画片中的女孩。

再后来,从奶奶的嘴里,我知道了它有一个和它的花儿一样美丽的名字:芙蓉。只是在那个时候,我还不曾预料到:还有另外一株芙蓉树,同样生长在我岁月长河郁郁葱葱的岸边,注定要参与到一个生命的少年征途之中。

在老王寨西南方向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叫“尹集”。小镇有东西走向的南、北两条主街。北街比南街繁华,因为平时逢二五八赶集主要是在北街,只有进入腊月门赶年集的时候,集市的区域才会蔓延到南街和连接南北街的那些道路上。而连接南北街的道路有四条,它们之间的间隔大致相当——假如站在小镇的东边,从空中向西看,这些街道恰好构成了一个“目”字。

那时候,联校坐落在小镇南街,在偏东位置的路南。多年之后,回想小镇南街上的这所学校,感觉它的规模和格局都无法和我以后所到过的任何一所学校相比。但是,它又是那么独特,在我心里无可替代地存在着,因为我最青葱的那段少年时代,的的确确地是从这里发端,就像数学作业本上的那条射线,从这里着笔并向远方延伸。

这所学校很普通,那时候却是全镇少年的梦想之地——除了联校,还有其它两所初中学校可以选择,但是它们在声望上都要比联校逊色很多。一九八七年的七月,我顺利通过了小学毕业测试,幸运地考进了小镇上的这所学校,开启了中学生活,迈上了属于我的少年征途。

那年八月的一天下午,踩着南街路边的树荫,我和考上联校的几个同学,兴致勃勃地提前造访了联校。进入校门,一眼看见一条红砖铺就的大路贯通整个校园,并且把学校分成左右对称的两部分。在校园的最北端,左右两边都是驻校教师的家属院,紧挨家属院南边的一整排房子,是走校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通常是两人一间。再向南就是学生教室,整整有四排,被中间的大道分成八部分,正好可以容纳小学到初中的八个年级。记忆里,每间教室都很大。

校园里唯一左右不对称的地方,是在教师办公室那一排房子前的西南角。这里有两间坐西朝东的房子,门前挂着一块“开水房”的木牌,墙壁下有水池,从水房里伸出几个水龙头。而就在开水房的门前,长着两棵浓荫蔽日的大树。其中的一棵,居然是芙蓉!

和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一棵一样,联校里的这棵芙蓉树也正在盛开着娇艳的折扇形的花儿。只不过,这一棵芙蓉树更为高大和繁茂,伞形的树冠也更为壮观。那时,我看见一簇簇渐变色的芙蓉花儿在枝头闪耀,让整个校园仿佛都沐浴在无尽的光彩当中;一阵风吹来,芙蓉花儿在枝头摇曳,散溢的香味充斥着我们的鼻翼;还有一些花儿从枝头飘落,随风飞舞,最后星星似的落在地面和我们的发端……

又见芙蓉。那天的八月校园里,到处飘荡着芙蓉花美丽的倩影和甜腻的芳香。就在这棵芙蓉树下,就在这漫天散溢的芙蓉花香里,我的少年征途开始了。

开学了,五十多个孩子走进了同一间教室,组成了初一2班。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走进教室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男老师,他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同学们好,我姓李,是你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教地理,上课时从来不用看课本和教案。每节课前,他总是先拿起粉笔,潇洒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中国地图的轮廓,然后开始讲课,有时候也点名让我们“爬”黑板——在他画出的地图上写出上节课学习的知识点。后来,我才知道李老师也是老王寨人,只是从小和父母在临沂生活,大学毕业之后回到老家上班,口音却再也改变不了了。但是在我听来,李老师的临沂口音很洋气,自带高级感,再加上他上课时的挥洒自如,于是我对李老师崇拜到不行。

其它老师也很好。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男老师,姓张。张老师身材消瘦,慈眉善目,讲课也非常细致。初二的时候,他还担任过我们一年的班主任。大约十年前,在我居住的小区的道路上,有一次巧遇已经满头白发的张老师,我高兴地迎上前去,自报家门。张老师脸上浮起笑容,对着我频频点头,但是在眼神闪烁之间,我感觉亲爱的张老师似乎已经分不清“张树岭”是记忆中的哪一个了。而教我们英语的,是一个才参加工作的女教师,上课很认真,对学生也很严格,但我就是学不会,每天被那些“ABCD”、“元音辅音”、“一般现在时、现在进行时”折磨得晕头转向……在第一次期中考试中,我就折戟沉沙,总成绩位居班里四十多名。整整三年里,我也从来没有取得过60分以上的英语成绩——我的少年征途遭遇了挫折。

倒是班级里的气氛很活跃。同学们大都来自小镇周围的村子,也有一小部分家就在小镇上。在穿衣打扮方面,家在镇上的同学明显地和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我们不一样,衣服的款式很新颖,干净程度也不是我们这帮“泥腿子”可比的;而在言谈举止上,社会上刚刚开始流行的一些词汇,经常伴随着时髦的动作,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同时神情里还隐约流露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于是,整个的看起来,他们更像是一群“高级动物”,而“泥腿子”们还停留生命进化的低级阶段。

但这些差异,并没有妨碍这群少年们之间的交往。那时候,郝峰、广亮、延臣、东良……在某些时间段上,和我的交往都很密切。郝峰出身“名门望族”,其祖上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但他却生性豪爽,说话粗声大嗓,自带草莽之气,和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玩得都很好;广亮的家在小镇的最北边,父亲在集上卖猪肉,家里的生活条件自然不差。有一次中午放学,正赶上淅淅沥沥地下雨,广亮热情地带我去他家里吃午饭。我们冒着小雨,一路嘻嘻哈哈,几乎是横穿整个小镇。那天中午,在位于镇子最北端一个南北胡同的广亮的家里,他的母亲做了一锅菠菜鸡蛋汤,然后在每个碗里还点上了一滴香油,我大快朵颐,喝得鼻子冒泡;延臣长得浓眉大眼,面白如玉,家在后刘村,父母是小镇上有名的“剃头匠”,每天都忙得很,钱匣子里活钱不断,有好几次我忘带XX费,都是延臣飞奔到父母的理发店里,拿钱回来救急;东良的父亲在镇政府里上班,用现在的话说,他是“官二代”。但他说话慢言细语,整个人显得沉稳大气,丝毫没有干部子弟的“娇骄”二气。他曾经带着我们去过他的家里(也可能是他一家人在小镇上暂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屋子里收拾得也很整洁。在他家那张玻璃板的茶几上,东良拿出几个“小汽车”玩具,他手一松,“小汽车”竟然自己在茶几上“跑”起来……这一幕,让一群少年看得两眼放光!

我和女生的交往几乎等于零。仅限于被她们催交作业、打扫卫生等“公务”活动,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绽放青春的光彩。记得班里有一个扎单马尾的女生,性格和走路的姿态都有些男孩子气,特别是走路的时候,步子比较大,肩膀和头就有些左右摇晃,于是马尾辫就更大幅度地一甩一甩,浑身透着一股英武之气,仿佛武侠电视剧里的女侠客;还有一个家在镇上的女生,普普通通的长相,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学习成绩很好,是某科的课代表,还兼任班干部,平常不苟言笑,说话做事都很利索;其实,还有一个女生,让我常常想起那一树的芙蓉花。记得那年开学的时候,她穿着一件黄衬衫,扎着两个刷子似的小辫,面如满月,笑意盈盈,就那样蝴蝶般的地“飞”进了教室,引来了一众少年的集体瞩目。

这三个女生的成绩都很好,属于学霸一类,我这样的学渣只能远远观望。毕业之后,我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她们——那么优秀的女生,应该都会有一个不错的归宿吧。但是我想,在小镇联校的那三年,应该有很多男生和我一样,曾经无数次装作不经意地看向那一晃一晃的单马尾、清汤挂面的短发和明艳的黄衬衫,从此记住了她们走路的样子、专注的神情和靓丽的青春,并激起了一个少年对美的第一次渴望。

因为学业的荒芜,在联校的三年校园生活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记忆。能够想起的只有这些老师和同学,还有就是那棵高大的芙蓉树。第一次踏进校门的时候,它渐变色的折扇型的花儿正开得旺盛,仿佛我灿烂的少年梦想;三年后的七月,当我们离开的时候,芙蓉树正含苞待放,每一个花苞都饱满的像即将赶赴下一个征途的彩色的风帆,里面隐藏着少年们秘而不宣的心事。那个七月,回荡在耳边的,还有齐秦的那首歌:

花开的时候,就这样悄悄离开我

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

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

花开的时候,你却离开我

离开我,离开我……

                        ——《花祭》

多年之后,我早已离开了小镇南街上的联校。我坐在一所大学高大的图书馆里,明亮的灯光照在我面前翻开的书页上:【《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铁凝著】。

那时候,我看到书中十六岁的女生安然,看到她的顽皮、率真,看到她幼稚却不曾被污染的纯洁心灵,看到那件鼓荡在风中、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忽然,小镇南街联校里的那些记忆潮水似的把我淹没,沉睡已久的少年的情怀一下子苏醒了!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一晃一晃的单马尾、清汤挂面的短发和明艳的黄衬衫;同样清晰的,还有水房前的那棵芙蓉树,以及那一树明艳、热烈而美丽的渐变色花瓣,是它们炫目的光辉,照亮了我那一段晦暗的少年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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