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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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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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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青蛙

在西行的火车上,女儿忽然说我是一只“旅行的青蛙”。因为在路上我随手拍了几处风景,然后把图片发到了家庭微信群里。我不解其意,“???”“这是一个网络游戏的名字。游戏里边养的小青蛙老是出去旅行,然后发照片回来”,女儿很快回复道。我几乎能看到她运指如飞,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点戳戳。

“旅行的青蛙”,这种说法很有诗意,也很符合我“小资”的心境。我仿佛看见了一只憨憨的漫画风十足的小青蛙,背着小小的行囊,一蹦一跳地离家外出,周游世界。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有一阵清风吹过,驱散了第一次乘坐绿色普铁的烦闷和斜对面大学男生手中浓郁的泡面味道,将时速不足80公里的乏味旅途渲染得多了几分色彩。

仔细地回想,我近几年的生活,确实和女儿所说的“旅行的青蛙”颇为相像。这样的旅行,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的9月份,我和妻子、岳父岳母送女儿去青岛上大学。那是我第一次横跨山东版图,从故乡鲁西北的这个小城出发,一路向东,驱车400多公里到达仰慕已久的那个海滨城市;深远的九月天空下,迎着清新的朝阳,我第一次驾车远行,在灰黑色的青银高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轨迹;青州、昌邑、高密,这些闪耀在文学作品里的名字,如同我幼时黑夜里旷野上的星星,心仪半生,终于遇见。

“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张雨生《大海》),在极地海洋公园,我第一次与大海近在咫尺,第一次嗅见大海的味道,第一次亲眼看到海浪从远方滚滚而来,青白色的浪花拍击在岸边的岩石上,成为无数的翡翠和泡沫,我一时竟然感觉这一切有些不真实。那时,我想起张雨生——那个有着阳光一样热烈而高亢的歌声,生命却短暂得如流星滑过夜空般的天才歌者。连同我的很多细碎而明晰的往事,像眼前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我的心头——我忽然又一次拥有了少年的情怀。

向往、迷恋、陶醉、超脱,又有一点忧郁与怀念,感觉陌生而又熟悉,在海边,我第一次体验到旅行带给一个人的身心感受。这种感觉,让我想起我们远古的祖先曾经逐水而居,他们频频的迁徙不啻于一次次冒险的旅行。拖儿带女,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他们在风雨雷电的狰狞中战栗,在狼虫猛兽的怒吼里惊惧,他们夕阳下在走,朝霞里在走,只为远方水草的呼唤和心中的那片圣土。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不知什么时候,这份希冀与信念已经刻画进我们的DNA片段,如今沉睡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只不过,我可能已经把它唤醒。

很多地方,很多景物,我是第一次造访,却偏偏有一种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早先来过,却又记不起具体的时间。我不禁想起“穿越”、“平行世界”、“第六感”等词汇,然而我更倾向于身体里的DNA记忆。我宁愿相信,我们远古祖先的足迹曾经留在了这里,是眼前的风物唤醒了我身体里的遗传信息,是“金风”和“玉露”的喜悦交锋。于是,我莫名地沉醉于某些风景与风物,喜欢在漫长历史的坐标中去向往与追寻,想象它们在漫天璀璨的星光下,在宇宙巨大而辽阔的时空里,在某个时候某些时刻,遭遇了什么?又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谁在它们的身边来了又去?谁和它们纵然天各一方,却又心有灵犀,恰如咫尺天涯?于是,我在这种想象中慢慢变得忧郁,并习惯性地怀念与衷情——虽然我不曾亲身经历和拥有;于是,我喜欢这样的歌词:“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那次在海边,我第一次体察到徐霞客“及五更梦中,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的心境。想起他出身富庶人家,自幼博览群书,却钟情于“朝碧海而暮苍梧”,向往远游,问奇山川。想起他54岁的人生,30年的游历,60万字的地理巨著,不由地感叹“徐霞客真‘徐侠客’也”;在海边,我第一次深味“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的要义。当书本与天涯相逢,当想象力和真体验偶遇,当记忆里的方块字重新组合成眼前活生生的风景风物风情,犹如原子核和中子相互交融碰撞,相互点燃激发,那是螺旋式上升、裂变式爆炸的生命体验!

2000年10月1日,第二次造访青岛。在美丽的“银沙滩”,我的双脚踩在暄软而绵实的沙粒上,看见海浪在眼前倏忽而来,又缓缓退去。妻子轻轻地捞起沙滩上湿漉漉的海藻,在阳光下端详它纤细的脉络,她在我面前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罗大佑:《东方之珠》),那个时候,弥漫的海风拂过我的脸颊,鼓荡起我的衣衫,送给我天纵英才的豪情万丈和百转千回的刻骨柔情。我挽起妻子的手,望向水天一色的远方,仿佛拥有了上帝视角,站在了历史之巅,看见西风烈烈斜阳正浓,看见人世间的百媚千娇与英雄的绵绵心痛;微凉的风送来海鸥的清鸣与惊涛拍岸的喧哗,我分明听见了来自海洋般深邃的历史深处的呐喊和呼唤,我的心感受到八千里山川河岳在五千年漫长岁月中的悸动与震颤……应该就是在这一刻,我喜欢上了旅行,我的灵魂里住进了一只“旅行的青蛙”。

从那一年起,回归二人世界的我俩,开始外出旅行。像两只“旅行的青蛙”,三年之间,借探望、接送女儿之机,我们往返青岛10余趟;济南、聊城、夏津、临清、阳谷、茌平,周边的城市几乎都曾涉足;梁村镇、三十里铺镇、赵寨子镇、张庄、固河,县域内也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观景、采摘、寻觅地方美食、游览名胜古迹,凡去处都有影像留存。回来后,我用文字记录下旅途的点点滴滴,在写作之路上寻找着自己人生的位置,挑战着生命的高度……

而这一次,是一路向西。我将穿越莽莽太行山,去往山西太原。那天,当单位领导征求我的意见,准备派我去外地出差的时候,我问:“去哪里呀?”“山西太原。”只在一瞬间,我心里的那只青蛙就跳了出来。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我的感觉里,从故乡鲁西北出发,向北、向东、向南都代表着繁华与富庶,唯独向西,包括大西南和大西北,意味着神秘和深邃。繁华与富庶,可以让人在霓虹闪烁、灯红酒绿中沉醉,在高楼大厦里尽享现代文明的成果,但街道上行色匆匆的步履、飞驰而过的车辆,像极了人们无处安放的心灵,不免让我不安与焦虑,忍不住要拒绝要逃离;而神秘和深邃则给我以诱惑和迷醉,激发我少年般追寻和探险的心。在这种心境下,我忍不住要回溯到时间长河的上游,在漫漫的历史风烟中,去走近去探寻,撩开她神秘的面纱,一窥她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让远方的繁华与富庶暂时孤独地存在,暂且抛去世俗事务的繁文缛节,放任这一份浩浩汤汤的神秘与深邃把我淹没……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祖国的西部,亲身领略大西南、大西北的神奇和壮美。这一次,是我第一次向西而行,虽然旅程短暂,但是在我看来已经是一次突破。

那一天,拖着行李箱,我第一次走进聊城火车站。取车票,过安检,在候车大厅里等待检票。坐在有些斑驳污损的座位上,我环顾候车大厅,感觉自己坐在一个句号里,又仿佛这里是一个新的起点。检票之后,我与一众学友登上了一辆绿皮“老爷车”。走进车厢,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在电影电视上闪现过无数次的场景:逼仄、略显嘈杂的车内环境,狭小、直挺挺的乘客座位,口音各异、风尘扑面的各色旅客,我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四个字:“天下苍生”。而且不管男女老幼,陌生或者熟悉,都是几个人直眉瞪眼地面对面而坐,用女儿的话说,简直是“社恐的噩梦”。

原本属于我的靠窗的座位,已经被一位先到的“文质彬彬”的先生毫不客气地占据,他的行李箱宝贝似的被他夹在两腿间,于是他的腿呈“八”字形向两边张开,又占据了本属于我的腿部空间。我心里默念着“和为贵,和为贵……”,不动声色地在他旁边侧身坐下,斜对着过道的方向。“嘘~”,从早上6点起床准备出发,直到现在我才稳下心神,长出一口气。我看见对面的靠窗位置,一个年轻人缩头蜷身地藏在一身冲锋衣里面,趴在小桌上假寐,一副大学男生的模样。而我的正对面是一位60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矮小干瘦,面部皱纹纵横——眼前没有一个我喜欢看得人,却又不得不近距离面对。为了躲避这种尴尬,我带上了耳机,打开了手机上的一段节奏欢快的音乐,居然是那首世界名曲《回家的路》。“回家?”,现在我可是离家越来越远。在西行的列车上,耳机将我与身边的世界隔开了,在轻快流畅、激动人心又让人宁静平和的旋律中,我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无声的“默片”,并且似乎有了油画的质感。看向窗外的时候,列车外面的风景也流动了起来,仿佛是往昔岁月在眼前的流转、变幻。

车到清河站,时近中午,不少乘客开始吃午饭。乘务员也推出了“小餐车”,吆喝着“盒饭、啤酒、方便面”,从狭窄的车厢过道里走过来。我对面的男人,要了一份盒饭和一罐啤酒,低头吃了起来。我拿出面包和火腿肠,准备凑合一顿。尽管不认识眼前的这3个人,但还是不好意思“吃独食”。于是,我把火腿递到他们的面前,微笑着说:“来一个?”对面的男人抬起头,一愣,随即皱纹笑开了,客气地说:“谢谢!我这里有,不用啦。”我的“同位”见状,也拿出了瓜子、小蛋糕,招呼我们吃。只有靠窗的大学男生还在小睡。

经过我的“火腿”外交,感觉气氛活跃了很多,我趁机和对面的男人边吃边攀谈了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安徽人,平时和孩子在太原住。因为老家的房子要拆迁,他回老家处理房子,可是开发商给得价格太低,也没有办成,现在是从安徽回太原。“白跑一趟”,说到房子拆迁的事,这位安徽“老表”一脸的忿忿不平。我又拿出一袋花生米,示意他就着花生米喝啤酒,“老表”摆摆手,嘬了嘬牙花子,“牙不好,吃不了硬的。”吃完饭,安徽老表从座位底下拽出了几个塑料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些饼干、杨梅、枣子,摆在小桌板上,热情地对我和同位说:“从老家带来的,尝尝,尝尝……”。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伸手过去拿,却最终只是嘴上客气了一番。直到快要下车,老表见我们没有吃他的东西,脸色淡然地把东西收了起来。现在想来,是我可恶的矜持拂了老表的一番美意,拒绝了一个安徽人与山东人的坦诚交往,让我至今深感愧疚与遗憾,“对不起,安徽老表,请接受一个山东男人的歉意!”如有机会再次相遇,我一定与这位老表摆上花生米、豆腐皮、猪头肉,浮一大白。

车过衡水北站,列车转头向西,车窗外的地貌开始发生变化——丘陵出现了。列车努力爬升,雄伟而神奇的太行山就在眼前了!“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羿射九日”、“神农尝百草”,印证着这片土地的古老文明;几亿年前,这里沼泽广布,温暖潮湿的气候,茂密的森林,化成了太行山区丰富的煤炭资源;后来一次次的地壳活动,太行山脉逐渐隆起,并与华北大平原产生断裂,最终成为我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解放前,中国共产党领导英雄的太行山人民,开辟了晋察冀、晋冀鲁豫等革命根据地。为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作出了彪炳史册的贡献。列车在太行山间钻云破雾,不断地从一个隧道进入另一个隧道。不久,感觉火车在下行——太原,我来了!

在太原的六天里,我们参观了山西博物院,访问了进山中学;还利用晚上的时间,就近游览了五一广场、山西饭店、文瀛公园、柳巷小吃一条街等地方,算是在紧张的工作之余,部分地满足了自己对这个城市的好奇心和神秘感。

那天晚上,我站在五一广场的最中央,看见高大的首义门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金碧辉煌,默默诉说着这个城市自明朝以来600多年的风雨变迁;在它背后的不远处,“山西饭店”四个大字耀人眼目,仿佛仍然可以看到当年商贾巨富、名流政要在这里迎来送往的盛景;广场的南边,是车水马龙、享有“三晋第一街”的迎泽大街,1955年始建时它与北京长安街同宽,所以又赢得了“中国第二街”的美誉。这条大街,呈东西走向,位于太原市中心,号称太原市的标志性、交通性、景观性、生活性主干道,是太原市当之无愧的城市中轴线。

暮春四月,小雨淅沥,我在山西博物院。“文明摇篮”、“夏商踪迹”、“晋国霸业”、“民族熔炉”、“佛风遗韵”、“天下晋商”……我久久地沉醉在太原市2000余年的辉煌历史人文积淀的浩大与繁盛里,惊艳于晋阳(古称)人民励精图治、踔厉前行取得的巨大成就。在二者的相互交织与促进中,我想找一个词,对此进行凝练的概括。坐在博物院内的木台上,我陷入冥想,有个词忽然模模糊糊地飞旋在我的面前,却始终看不清晰。

直到那天下午,我们参观太原市“百年名校”——进山中学,在该校百年历史传承和现代化教学探索的有机融合中,在这所学校“航天科普教育基地”炫目的蔚蓝色光彩里,我看见那么多年轻优秀的教师,目睹英姿勃发的高一学生,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航天科技知识。我们由衷地给他们竖起大拇指“点赞”,孩子们微笑着表示感谢。特别是在展厅的一角,在令人瞩目的“宇航服”装备旁边,那个负责讲解的女生一直举止大方、神情自若;当我们希望与她和“航天服”一起合影的时候,女生面带从容而略显羞涩的微笑,比出“剪刀手”,自始至终地保持着得体的举止。这时候,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词,忽然一下子清晰了,那就是:“青春”!

是的,青春。这是一所百年名校,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却处处散发着的青春气息与青春彰显的无限活力,他们依托恢弘博大的三晋文化,在教育事业和现代化建设的征途上勇毅前行!1916年,27岁的李大钊目睹腐朽衰颓的旧中国之积弊,挥笔写就了荡气回肠的《青春》一文。他从“青春之我”写到“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由周易写到庄子、离骚、《恨赋》、《秋风辞》,从生死、盛衰、阴阳写到消长、盈虚、青春白首、健壮颓老的轮回反复。“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李大钊先生告诉我们: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昂扬的精神、活跃的思想、饱满的情怀,才能勇立时代潮头,永葆青春!

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旅行,我在旅行的路上越走越远,我的每一次落笔成文,我在写作的征途上不断前行,又何尝不是在不断地挖掘自我、回归本真、寻找青春呢?此刻,那首《回家的路》又回荡在耳边,在它激越豪迈、反复回环的旋律里,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条笔直的柏油路,它在阳光下不断地向前伸展,我又听见远方地平线的深情呼唤,我又看到心灵家园的无限风致与风情。这时,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说:“走吧,再一次出发!”

那只“旅行的青蛙”,又从我的心里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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