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儿慵懒地伏在奶白色衣柜的顶端,我只看见它露在外面肉肉的一只脚。不一会儿,它竟然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
这个夏天,经常是这样。妻子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女儿、富贵儿和我。女儿在书房兼自己的小卧室里,一本本考研的书堆满桌面,还有她的枕边。很多时候,女儿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就能看见衣柜上张富贵儿露出来的毛茸茸的小爪子。
而我,在大卧室里,长时间地面对着电脑屏幕,白色文档里不断闪动着细长的黑色光标。我蜷缩在椅子上,肥胖的身体呈现一个大写的字母“C”,肚皮里的脂肪蜂拥着、彼此推挤着,被迫在外面形成一道深深的凹痕。随着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的移动、敲击,一个又一个方块字出现在屏幕上,将那个不断闪烁的黑色光标一点一点地推远。
整个夏天就是这样:在两个房间里,女儿、富贵儿和我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麦黄色的阳光透过阳台外面的窗棂,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像一把刷子,将它浓烈的颜色慢慢涂满阳台的整个地面。有时候,我疲倦地摘下眼镜,直起上身,让肚皮上的那道凹痕暂时消失,然后我揉着眼眶轻轻地走向阳台。但还是惊扰了富贵儿的浅睡,它没有抬头,只是耳朵警觉地转向我,眼皮睁开了一条缝,两个眼珠儿不为人察觉地游移了一下,准确地捕捉到我,但它没有动,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下午四时,我站在一块阳光里,看见楼前的树郁郁葱葱,14号楼有几辆车安静地停在树荫下,任凭树叶间遗漏的阳光斑驳地照在车顶。此刻整个小区里一片宁静,一个孩子从副食店门前的遮阳罩下闪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快速地沿着楼底下的阴凉跑回家。在小区东边的围墙外面,浓密的绿化树遮住了丁香、蔷薇们的花花绿绿,只遗漏出阵阵芳香随风飘散。这时候,连北湖路和华银街也沉默着,偶尔驶过一两辆汽车。再有两个小时,下班的和来华银街吃饭的人交织在一起,再加上这一段北湖路两边小商贩的聚集,我的视野里才会再度繁忙起来。
在这个夏天,炎热让一切变得沉静,世界和我仿佛都闭上了眼睛,陷入一种平滑而腻腻的情绪,而感官此时却血脉喷张,更加敏锐,更适合找到自我。
每个早晨的五点,手机闹钟的那首曲子将我从未知里唤醒,看见光线透过悬垂的窗纱将整个房间里渲染的朦朦胧胧。我听见阳台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起身走向卫生间的时候,看见富贵儿果然还是伏在阳台的墙壁下面,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龟池,龟池里的那两只乌龟正争先恐后地爬向它,坚硬的龟壳碰撞在塑料池壁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而富贵儿看着它们早上五点的兴奋和衷情,心如止水。然后,它转头发现了我。
走进卫生间,我掀开坐便器的盖子,关上了里间的门。这时我听见富贵儿也跳进它的猫砂盆,淅淅索索的排便,然后“嗤嗤拉拉”地用前爪划拉着猫砂,将自己的排泄物掩埋起来,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是我和富贵儿最默契的时刻。如果不是夏天,这时候富贵应该开始挠里间的门,它要进来。特别是在冬天的早晨,我在厕所里面的时候,富贵儿是一定要进来的。它要干嘛?我曾经很费劲地思考这个问题。
是女儿告诉我,猫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它来了,这个家就是它的,我们都是它的臣民,要整天侍候它的吃喝、起居,为它效劳。我们每天出门去上班,在它眼里就是出去为它狩猎了,我们从外边带回来的一切东西,例如一把豆角、一袋苹果,它认为都是狩猎的收获,它都要皱起小鼻子,认真地嗅一嗅,记住每一种气味。假如这一天,一整晚你都没有回家,对不起,在它的意识里,你已经为了狩猎而牺牲了,它会整夜地陷入悲伤。
当然,它也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早上偶尔懒床不起的时候,它会无声地巡逻进卧室,警觉地环视一圈,然后跳上床,在我的脸上嗅一嗅,看看我还有没有气息,判断它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我这样一个忠诚的臣民。女儿的卧室关着门,它就会在门前伏下来,竖起耳朵专注地听里面的声音。时间再长一点,如果女儿还没有出来,富贵儿就会变得不耐烦,用尖锐的前爪开始“嗤嗤”地挠门,还立起身来趴在门上,用肉肉的右手伸向门把手——它知道这里是开门的机关所在。同时,它回头看向我和妻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祈求。我们给它打开门,它欣然而入,静静地伏在床前,等待女儿的醒来。又等了一段时间,富贵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耐心和文雅高冷的风度,它立起来伸出前爪,扣住床垫子的一角,头和身体一起扭动着,用力地摇晃床垫,想用这种方法唤醒它的这一个沉睡的臣民。
我在卫生间的时候,听见富贵在挠门。于是我拧动门把手为它开门,它姗姗而入,在不大的空间里巡视一圈,看见我没有掉进坐便器里,倍感欣慰地在我的脚边伏下来,眯着眼等着我结束每天的第一个活动。有时候,发现一只飞蛾或者是苍蝇,它就会敏捷地扑上扑下,直到准确地将外来的入侵者按死在墙上或地面,然后满意地再伏在白色的瓷砖上,仿佛是一幅灰白主色的油画。如果是一只喜鹊偶尔歇脚在外面的窗棂,富贵儿则会立即启动狩猎程序,它无声地爬起来,弓着腰,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猎物,像延迟的画面一帧一帧地靠近猎物,到达最近的距离之后奋力一扑。然而猎物毕竟是在外边,这一扑显然是徒然无功的。而且喜鹊一点也不怕屋里的这只蓝白英短,它抖着翅膀,发出“喳喳”的叫声进行挑衅。这时候,感觉被冒犯了尊严的富贵儿,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细密的“啧啧”之声,恐吓那只不知趣的喜鹊尽快离开。
到年底,富贵来这个家就六年了,它和小区里的两只喜鹊早就结了仇。有好多次的早晨,或者是我们下班回来的时候,听见富贵儿在阳台那边发出这种“啧啧”的声音。然后,我们就看见它正和那两只喜鹊紧张地对峙。外面“喳喳”,里边“啧啧”,两边貌似势均力敌,实际上富贵儿已然处于下风。因为人家毕竟生有翅膀,它们来回地在窗棂和树之间飞来飞去,引逗得富贵儿脖子里的细毛炸起,喉咙里的“啧啧”声更甚,却无可奈何。富贵儿看见我们走过来,仿佛是等到了援兵,“啧啧”声骤停,身子从窗台猛然向上一跃,利爪顿时扣住了纱窗,让自己悬挂在了上面,像一块过年的腊肉。喜鹊看见有人来,同时也被富贵儿吓了一跳,拍拍翅膀飞向了15号楼。我们哈哈一笑,拿出手机给尴尬的富贵儿留下英勇的一幕,然后托住它的屁股,帮它把爪子从纱窗上卸下来,撸撸它背上的毛,给予它几句鼓励之词,从而结束了这场“战斗”。
在卫生间里待得时间长了,或者听见别的房间有声音,富贵儿也会站起来,两爪虚空地伸向门把手,请我为它开门。等我出来,总是会看见富贵伏在卫生间门口,一边等我,一边关注着它另外的臣民,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等妻子也起床之后,富贵儿屁颠屁颠地迎上去,翘着尾巴在她小腿之间转着圈儿,表达着亲昵和请求。“走!”妻子懂得它的心思,轻喝一声,富贵儿就心领神会地转身跑向阳台,嗖地一下跳上窗台。妻子随即跟过去,推开一扇窗子,富贵马上伏下来,任凭妻子的手宠溺地在它柔软修长的背上撸来撸去,而富贵享受地迷起了眼睛,全身放松下来,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是每天早上她们之间的“必修课”。
上午的时候,天气渐热,富贵儿大多时候安静地待在女儿的衣柜上。中间有几次,富贵跳下来,卧在女儿摊开的书本上,尾巴调皮地在女儿眼前甩来甩去,央求她陪自己玩一会儿。这时候,女儿不得不放下笔,用手在它背上撸几下,然后轻斥几句想推开它,富贵儿竟然停止尾巴的甩动,俯下整个的身子,赖皮似的把头扭向一边。女儿只得起身,向客厅里走,富贵儿“啪叽”一下飞速跳到地上,扭着屁股跑到女儿前头,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在客厅的一角,摆满了富贵儿的玩具,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夏凉垫。女儿蹲下来用玩具逗弄富贵儿,引得它左窜右跳、扑上扑下,不亦乐乎……
有时候富贵也会来到我的跟前,立起来扶住椅子,一只爪子伸进椅背的空隙划拉我的屁股。如果我不理会它,富贵就会跳上桌子,在键盘上走来走去,有一次它偶然踩上了关机键,电脑屏幕迅速地变黑了。于是我站起来,富贵儿跳到地上,欣欣然走向屋门,在拐角处停下又回头,看我转身挪动步子,它才“喵呜”一声助跑几步,跃上跑步机。在这里,我从冰箱里拿出猫罐头,富贵儿张开小嘴,鼻子上的皮皱皱着,粉红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把美味舔进嘴里。我也随着它的节奏,轻轻地挤出更多的鸡肉鳕鱼的混合物,帮助富贵儿完成一顿美餐。
整天的上午,除了玩耍和进食,富贵儿大都时候陷入浅睡,用近似“夏眠”的方式躲避着炎热。但是如果我们打开客厅的空调,它会在空调启动的“滴滴”声里,第一时间醒来,从衣柜跳到书桌上,然后再跳到地上,雀跃地跑到客厅,站在空调出风口前的沙发上,挺着脖子眯着眼,享受清凉。
这个夏天,富贵儿和我们同时陷入了一种情绪——相互陪伴,岁月静好。沉浸其中,我们以为整个夏天都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滑过,直到那个凌晨的两点三十三分。
八月六日的夜里,我忽然醒来,然后感觉整个楼都在晃动,仿佛一下子就会倾倒下去。“地震啦!”我的头皮发麻,头发都要炸起来!“小城完了!还有我们的这一辈子……”,我的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无数个悲惨的画面。好在楼只是晃动了几下就平静下来,妻子和女儿也醒了,心有余悸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走到窗前,看见附近楼上亮起了很多灯光。接着,听见邻居们开门、关门,大家都急急忙忙地往楼下走……在楼下,大家也不敢停留,害怕有更大的余震,一些人开始开车回乡下或者是去避难所。我们也开车出了小区,在泉林路边的一个车位上停下来,感觉心脏还在剧烈地“突突突”地狂跳。
灾难总是突如其来,生命何其脆弱。明天和意外,谁能预料哪一个会首先到来……那一夜,从凌晨三点到晨曦初露的五点,我在路边,想起很多记挂的人和事,想起很多关于生与死的命题。
假如就在这个晚上,整个世界在浓浓的夜色里被一场地震颠覆,我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二点三十三分,所有人的最后一次呼吸截止在那个凌晨。在钢筋水泥把我们深深覆盖的一瞬间,在忘川渡口、奈河桥上回眸凝望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有遗憾?年轻人为那些还没有说出口的爱情,夫妻为琐碎生活中曾经的争吵,芸芸众生为还没有来得及企及的诗和远方,普罗大众为还没有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甚至是一场想去还未去看的电影,一次念念不忘的旅行,一个还没有得到解释的误会。那时候,我们会不会醒悟:劳累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擦肩而过也是一种美好的际遇,哪怕是与亲友的疏离、和同事的龃龉,也是生活里非常宝贵的一部分——前提是,还能活着。
小时候的那个夏日午后,我在老王寨挤挤挨挨的大十字街,看见满街满巷的人们护送一位长者走完人世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我第一次走近可怕的死亡;一九九二年那个绵热的深秋,我哭嚎着搀着父亲的胳膊,看见他揭开奶奶脸上遮盖的白布,轻轻拉出奶奶嘴里的口钱。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一九九九年的初冬,在一个下雨天,我听见单位门前传来凄厉的刹车和两车剧烈相撞的声音,然后我看见鲜红的血液缓缓地汇入地上的雨水,一个生命在我面前慢慢消逝;大三那年,我走过济南大观园人来人往的天桥,一段浸人肺腑的旋律钻进我的心里,我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讨者正陶醉地拉着他怀里的二胡,后来我知道那首曲子叫《二泉映月》;还有,二零零一年三月的玉带桥下,在《淡水河边的烟火》的歌声里,我和妻子缘定今生;二零零二年的冬天,我们迎来了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从此二人世界变成三口之家……
死又何惧,生又何哀?我是一个不惧怕死亡的人,因为我热爱着火红的生活和脚下的大地,痴迷于思考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和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命题,懂得倾心于苦难与死亡的意义。那一夜,我记起很多种生存、生活和生命的形态:想起意气风发,想起卧薪尝胆,想起雷厉风行,想起谨小慎微,想起锦衣玉食,想起箪食弊衣,想起起高楼,想起楼塌了……
在无尽的遐想中,黑夜散去,八月六日的阳光洒满小城。面向东方,我轻轻转动汽车钥匙,机盖一阵轻颤,然后发动机像往常一样发出平滑的运转之音,我们调头去往回家的方向。阳光真好,你我都在真好,幸福与悲伤可以延续真好。
这是张富贵儿的一个夏天。
也是我们共有的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