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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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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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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爷的……

二爷爷家我大爷的个头,1米80;我大爷的身材,魁伟壮硕;我大爷的长相,仪表堂堂;我大爷的整个人,风度翩翩。我大爷仿佛生来自带“主角光环”,无论走到哪里,马上就会成为最受众人瞩目的那一个。在我心里,我大爷一直是“偶像”级别的存在。

青春期的时候,曾经很为自己的五短身材和满脸的青春痘而苦恼。直到再次看到我大爷,我才恍然惊觉:我大爷才是这个家族优良基因的集大成者。10多年前,为爷爷奶奶迁坟的时候,当我亲手接过爷爷的腿骨,立马为它的长度而感慨,为我家曾经拥有过这么长的大腿而骄傲。

爷爷那一辈的弟兄们,身材都是很高的。我的爷爷弟兄三个,我爷爷排行老三。大爷爷和二爷爷我都见过。我的大爷爷身材魁梧,二爷爷比较消瘦修长,而他们的身高都没得说。关于我们家族的身材,我不知道有没有确切的科学依据或遗传规律,反正我感觉这里边有点挺玄的东西存在。

大爷爷、二爷爷都生了两个儿子,都是高矮各一、壮硕修长各一。而按照排列组合原理,高、矮、壮硕、修长这四个因子,应该会产生以下组合:高+壮硕、高+修长、矮+壮硕、矮+修长。从外观看上去,“高+壮硕”是最理想的一种,而“矮+壮硕”最不好看。大爷爷的两个儿子的情况是:矮+壮硕,高+修长;而二爷爷的儿子是:高+壮硕,矮+修长。每家内部均没有出现都高都矮都修长都壮硕的情况,两家合起来却囊括了全部的四种组合。而我大爷无疑是其中排列组合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个,说他是“家族优秀基因集大成者”应该不过分。我爷爷奶奶只生了我父亲一个,恰恰是“矮+壮硕”这种最不好看的身材。按照上边的规律,如果当年我爷爷奶奶再生一个的话,我应该拥有一个麻杆(“高+修长”)一样的叔叔。

大爷爷和二爷爷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都是“公家人”,在外人眼里都是有本事的人,都活到了70多岁。唯独我的爷爷在土里刨食,还短命,在我父亲17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道德经》中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犹如一棵树上的三个枝条,我家这一枝,没有得到天道的雨露恩泽,反而受到了人道的“青睐垂怜”!“老天爷,你大爷的……”,我曾经无数次地这么想。

我还一度怀疑:我爷爷是不是兄弟三人中最矮的那一个。正是因为有这种心思,那年当我接过我爷爷的修长腿骨的时候,我才如此动情,仿佛看见餐桌上美味的大棒骨。“这大腿,啧啧,身高应该至少1米8,只多不少”……那一刻,捧着我爷爷的“大长腿”,我仿佛捧着一枚狭长的勋章,捧着一份迟到的残缺的荣耀,捧着一个家庭或许有过的辉煌历史。“哈哈哈……”,在我爷爷的老坟坑里,我差点笑出声来。

从那以后,我很是为我爷爷的大长腿骄傲了一阵子,尽管我的身高只有1米62。我还常常想,从我父亲起,家族的这个优良基因DNA片段已经丢失了吗?还是仍然潜伏在我的DNA序列里,只等合适的机缘一到,就会重出江湖,展现我张氏一门的高大风采?

我不知道我爷爷的长相,因为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处在天地空蒙、混沌未开的状态里,离我父母的相遇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爷爷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我和他的直接联系只有身体里的DNA和那截腿骨。小时候,邻居家秃头的二癞子有个瘦小干巴的罗锅爷爷,腰弯得接近90度,他经过的地方,别人甭想再捡到牛粪和硬币,因为他的眼珠子比别人更加热爱地面。冬天里,我经常看到二癞子“镶嵌”在他爷爷的怀里,像两条相亲相爱的虾米,祖孙俩倚靠在南墙根底下晒太阳(音:yéye),然后俩人睡得口水流一地。而我,连这样的罗锅爷爷也没有。如果我也有一个活着的爷爷,哪怕他也罗锅,甚至是哑巴都可以,我没有太多的奢望,我只想也躺在那样一个怀抱里,在寒冷的冬天里可以沉醉地享受暖阳。如果老天爷再眷顾我一点:再给我一个“麻杆”叔叔,我就可以拥有多2倍的童年快乐,相当于被3个父亲疼爱。如果是这样,我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事实是,关于我爷爷的长相和风采,我只能依靠我的想象力。而我大爷,为我的这种想象提供了最好的模本。可是我大爷经常不在家,只有过年或家族中有大事的时候,我才能见到我大爷,因为他在省城工作。每次听说大爷回来了,我都像将要过门的大闺女见到新女婿,既高兴又忐忑,急切中还有点害羞,就是那种想亲近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心态。

印象中,我大爷永远红光满面,笑眯眯的眼睛透着温润、慈祥,高大魁伟的身材散发着城里人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大步从大门口进来,手里提着在乡下买不到的精致点心和糖果,“都在家里呢吧……”人还在台阶下,浑厚、男人磁性的嗓音已经进了堂屋。大爷先向我奶奶问好,然后坐在椅子上和我父亲寒暄,问问庄稼的收成,问问我的学习,然后用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摸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小岭,又长高了哈。”这是一个陈述句,我很受用。因为从小时候起,我长得就比同龄人瘦小,长高是我的终极愿望。我有自知之明,知道大爷的这句话有很多的夸张成分在里面,但是我听了还是很高兴。

我大爷一回来,家族里每个院里都要去一趟,问候问候长辈,拉拉家常,给小孩子一些点心和糖果,有时候村长晚上还要把他请到家里去喝酒——我大爷受到村里所有人的欢迎。我羡慕大爷为人处世的滴水不漏和从容不迫,而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就像老屋破旧的房顶上漏下来的阳光,点亮了一个孩子的眼神,让我在封闭的鲁西北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

曾经以为腿短的我永远无法企及我大爷的背影,谁承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1995年,我以一分之利,误打误撞地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从而在省城与我大爷有了更多近距离的交集。

那时候,大爷在“国贸大厦”当副总经理,而“国贸大厦”在北园大街乃至全济南城都是响当当的存在。有很多次,我和室友在周末步行穿过水屯路,在北园大街上坐一站公交车,就来到“国贸大厦”。我们先在商场里悠悠荡荡地逛一圈,然后到3楼办公室和我大爷见个面。大爷总是很忙,但每次都会笑眯眯地让我们坐下来,给我们倒上水,亲热地坐在我的身边问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让我感觉很温暖,不由自主地想起二癞子和他的罗锅爷爷一起在南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事。

我大爷给我的大学生活赋予了很多色彩。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往事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大爷曾经送给我一块金灿灿的“欧米伽”手表,曾经骑着摩托车带着我风驰电掣地穿行在夜色弥漫的经十路上。

那是一辆车架宽大的深红色摩托车,只有它才配得上我身材魁伟的大爷。那是大三那年中秋节的傍晚,室友进门说,“你大爷来了,在楼下面等你呢。”我雀跃地下了楼,看见我大爷和那辆摩托车威风凛凛地矗立在那里,“中秋节了,到家吃顿团圆饭……”。我很高兴,但是随后我的小短腿成了我跨上摩托车后座的障碍。高高的后座,就像跑道上的栏架横在那里,我像一个蹩脚的跨栏运动员,抬起右腿努力地试量了几番,才征服了它。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响,在山师校园里漂亮地转了几个弯,直接出了南门,驶上华灯初上的经十路。

夜色中,晚风清凉,霓虹闪烁。我大爷驾驶着摩托车,稳稳地汇入车流。二十多年了,我已经不记得那天的晚餐吃了什么,但是那辆深红色摩托车载着我和我大爷,旋风般席卷过大街小巷的画面依然清晰。那是我和我大爷距离最近的一次。我闻见他衬衣上好闻的香皂味道,我看见他和我父亲同样宽厚的肩背,晚风吹动他的大背头,掀动他飘逸的衣角……摩托车雪亮的大灯,在省城那个夜晚的街道上留下一道鲜明的轨迹。在后座上,我想起童年时候那个遥远的梦:如果我有一个活着的爷爷,再加上一个麻杆似的叔叔,我就可以享受三倍的快乐。而现在,是四倍了。那晚,20岁的我应该是流泪了,被经十路的风吹散在迷蒙的夜色里。

毕业前,我大爷多次对我提起,XX教育电视台刚刚成立,可以帮我在里面谋一个工作。然而,由于众多原因,主要是我的后知后觉和与生俱来的忧郁,我最终还是辜负了大爷的一番心意,执意回到了高唐。时空阻隔,人事消磨,我与我大爷之间的联系渐渐稀少。及至最近一些年来,我们在微信上重新建立了联系,在朋友圈可以看到彼此的生活动态。我才知道,大爷也是一个“写家”,出版过自己的书。这同样的兴趣爱好再次拉近了我们的心理距离。在微信上,大爷经常给我推送一些好的文童,也常常在我的朋友圈点赞。大爷还提到:一定找时间,和我一起续写家谱。我极力赞同。

今年3月份,我去长清莲台山参加省散文学会会员创作大会。在济南至长清的大巴上,我忽然非常想念我大爷,于是我掏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大爷,我去长清,路过济南……”,“来家里玩!”,了了四个字的回复,我读出了至爱亲情,再次找到了小时侯大爷抚摸我的头顶的感觉。在莲台山的那天晚上,我按下了大爷20多年前用的那串手机号码,“嘟~嘟~嘟……小岭啊……”,听筒里传出来我大爷那浑厚而有磁性的男中声,我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大爷再次提起续写家谱的事。我记起我爷爷的“大长腿”,记起三个家庭基因的“四种组合”,记起我大爷身材的魁伟高大和处事的淡定从容,记起这个家族曾经的高光时刻。并且,我感觉应该有一部书,记下祖祖辈辈经历的风雨与光辉,记下岁月在这个家族的每个人身上留下的斑痕和烙印。这部书要传之后世,让张氏子孙能够从中得到精神的滋养,学会继承与发扬,明事理,懂礼仪。哪怕是与人吵架,也要不带脏字,口吐莲花,不至于脱口而出:“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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