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有一条河,曾经无数次深情款款地进入我的清梦,温柔了琥珀般的夜色,伴我无眠。它在离我百里之遥的地方日夜流淌,却无时不在向我发出深情的呼唤,搅动起我的记忆,牵绊着我的衷肠。它有一个朴实又隽秀的名字:小清河。在那里,我度过了大学生活最初的两年。
(一)初识
第一次见到小清河,是1995年8月底的一天上午——那是我大学报到的时间。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省城济南,同行的还有我的父亲。好事多磨,那天的报到费了一番波折。
一出济南汽车站,就上了学校接站的汽车。车内有些挤,一多半是家长,上大学的喜悦让我的心里美滋滋的。纬二路、泺源大街、文化东路,汽车一路狂奔。车窗外,闪过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耳朵里充斥着大城市特有的喧嚣之声,第一次看到横跨在大马路上面的立交桥,我一时有些眼花缭乱,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济南,我来了!我的大学,我来了!”
到了学校,一下车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座雄伟的毛主席塑像,呈现出向人民群众招手的姿态,在我眼里,仿佛是在欢迎我的到来。广场上的树荫底下,一些院系的师哥师姐展开“XXX系欢迎新同学”的大红条幅,热情地接待95级的新生。我和父亲提着鼓鼓囊囊的皮包,围着广场转了一圈,却没发现政法系的条幅。一问,才知道政法系的学生要到“山师北院”报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山师北院”这个名词,第一次知道一所学校还能两处办学。“啊,我的大学真大啊!”
这时,经过一路的颠簸,我和父亲都有些尿急,又不好意思问“茅子(厕所)”在哪里,于是我俩顺着小路一边往前走,一边踅摸(音:xuémo;意:看)哪里有厕所。厕所在楼内呢,在外边怎么看得到呢?可当时我和父亲不知道啊!又热又累又渴,还被尿深度折磨,从早上一直意气风发的我俩这时候有点狼狈不堪了……最终忍不住,打听到了厕所的所在,终于解决了尿急问题。
在广场北侧,我们又上了一辆车,应该是北院与南院之间的通勤车,平时是接送领导、老师往返的。在车上,我和父亲有点懊恼,后悔没看清,在汽车站上错了车,“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转了这一大圈”。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两年后我还会再次回到这里,在这个广场上,在毛主席塑像下面,留下我大学生活后两年的青春印记……等了一阵子,车上差不多坐满了人,汽车发动了,出校门驶向北院。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汽车拐了多少弯,感觉高楼越来越少,柏油路没有了,庄稼地出现了,汽车驶过扬起的灰土越来越多。视野里出现了一条河,就在路边,水面很宽,但是水质看起来不咋地,呈现灰黑的颜色,隐约还散发着一股臭味(当天晚上在宿舍里,从室友的嘴里,我知道了它有一个名不副实的“芳名”:小清河!)
汽车沿着河,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又行驶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大门前停下了。下了车,提着沉重的行李,我和父亲站在“山东师范大学北院”的木质牌子前目瞪口呆!眼前的一切,差点击碎了我金灿灿的大学梦:大门不大,造型也不洋气,铁质大门,简直是高唐一中大门的翻版;大门外的河上,与对岸之间有一座很窄的铁桥,窄得仅容两人错身而过。有高一级的学哥学姐从桥上经过,脚底下发出“哐哐”的噪音;向大门里边望去,红砖硬化的路面有些不平,不远处有一片杨树林,小树林的对过是一座二、三层的水泥颜色的楼房。目之所及的校园环境,与“花红柳绿”、“绿草如茵”这些形容词一点也不搭边……暖阳下,我莫名感觉有点冷,心里有种东西一下子坍塌了。我仿佛看见我的梦想在迅速地褪色……
落差太大,脑子着实懵了一阵子。但是转念一想,环境虽差好歹是大学,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我和父亲提着行李向校园里边走去。经过那座水泥色小楼,向北一转,我俩看见了不远处“政法系欢迎新同学”的条幅。一位方脸膛、胖乎乎、带着黑框眼镜、笑容可掬的“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登记了我的姓名,收下了1500多元的学费,给了第一个月的饭票,然后告诉我男生宿舍楼的位置和我的宿舍号,“谢谢,谢谢老师!”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师”其实是我们的班长。
在宿舍里,父亲帮我整理好床铺,又打开提包,把每天要用的饭盒、牙膏牙刷等东西拿出来、归置好。陆陆续续有室友进来,相互问了问来自哪里,闲聊了几句,算是认识了。那天中午,我和父亲在学校食堂草草吃了点东西。下午,父亲就返程了,地里还有很多活要忙,实在不敢耽搁,临走前反复叮嘱我放好钱物,不用记挂着家里,在这里自己照顾好自己。我送父亲走出男生宿舍楼,父亲摆手让我不要再送。于是,我站在楼前的树荫里,看着父亲有点佝偻的身影转过前排女生宿舍的墙角,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
(二)相伴
在小清河畔,在山师北院,我度过了两年的大学生活。
那时大学毕业,国家还管分配。考上大学,就等于吃上了“皇粮”,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的生活有了保障,用高唐话说就是“吃国粮”了。所以,经历了紧张压抑的高中生活,乍一来到大学,感觉轻松了很多。
这种轻松,不仅表现在学业的压力小了很多,自己有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而且学校、系里、班里也经常组织文体活动。大一时候学校组织“校园十大歌手”比赛,北院政法、教育、中文等几个系先进行自己的选拔。记得那天晚上,大教室里座无虚席,各系歌手“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展歌喉,“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舱”……优美动听的歌曲回荡在耳边,不少女生的眼里亮起了小星星。那时候,我羡慕台上同学的多才多艺,更嫉妒他们获得了优先“择偶权”。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会唱歌的同学大多来自中师,在学校有过专业训练,哪是我们这群高中毕业的学生可比的呢!
在北院,我有幸遇到良师。政法系辅导员是刘军光老师,他二十多岁,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儒雅帅气,和蔼可亲。通过查阅网上资料,我发现刘老师后来创公司、当高管、任上市公司的董事,真是青年才俊;教英语的女老师,操着一口地道的济南腔,有次课堂上问我们某问题怎么办,忽然冒出一句“怎能(nèng)呢”,可把我吓坏了,在高唐这可是骂人的脏话。只可惜大学四年,我的英语又回归到了初中状态,没有什么长进,哎,真是对不起这位老师;教近代史的男老师(名字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网上也没有查到),有着大男孩似的羞涩,上课时经常双手扶着讲桌,一只脚向后翘起进行“金鸡独立”,姿态非常洒脱随意。您口中经常针砭时弊,是我喜欢的风格。上学期课程结束的时侯,您让我们写一篇文章以代考试,我洋洋洒洒比较写意的写了一篇,感谢您给了全系最高分。下学期,您又将我的《都市里的麦田地》推荐到《齐鲁晚报》上发表,那时我第一次在正规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是您点燃了我的文学之梦。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分给我烟抽的兄弟/分给我快乐的往昔/你总是猜不对我手里的硬币/摇摇头说这太神秘”,当年老狼的这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今天听来特别有感觉。宿舍的八个弟兄,来自8个县市,方言口音各异;每餐都是8个菜,吃大席的感觉;一部随身听,插一副耳机,两个人头靠头地听同一首歌。连呼吸的频率也趋向一致;操场上同场竞技,课堂上纸条传递;每天晚上的“卧谈会”上,谈中美关系,谈社会时政,谈娱乐明星,谈古今传奇,吹大牛,侃大山,当然也永远离不开“女生”这样的话题……
在北院,第一次学跳交谊舞,女班长肉肉的小手搭上我消瘦的肩头,我颤抖的手掌第一次扶上女同学柔软的腰肢;第一次拿起麦克风,在班里元旦晚会上唱张宇的《说谎》,“看着你慢慢地走过身旁,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感伤……”,这段旋律从此刻进我的心里;第一次,我的文章参加学校“读书杯”征文比赛,获得一等奖第二名。大红的启事贴在墙的高处,“一等奖 张树岭 政法系95-3”,从墙下昂首走过,我的梦里都带着笑意!不知多少次,在那间不大的图书室里,我递上《借书证》,接过散发着书香氤氲的书籍,在列夫托尔斯泰、海明威、鲁迅、史铁生、铁凝、贾平凹、张玮的文字世界里中抨然心动、乐不思蜀。
在北院,在校园东北角的池塘边,在女生宿舍楼西夜色阑珊的小花园,我看见男男女女或并肩而坐,或向隅而立,喃喃细语,情话绵绵,我心生羡慕,象牙塔内怎能缺少爱情?
多少次,我和室友“叮叮哐哐”地走过小铁桥,穿过狭窄的水屯路,来到热闹的北园大街。在公交站牌下,蜂拥着挤上XX路公交车,“车辆起动,请您抓好扶手,前方到站:国贸大厦站”,温婉清丽的女声至今在我的记忆里回荡,清晰如昨。
那一次,我独自穿过校园西边的一片麦田,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孑孓而行。现在,我已记不起当时我要去的目的地,只记得走累了,我坐在一家工厂高高的后墙下休息,抬头看见高墙与浓密的庄稼之间狭小的天空,感觉世界很小又很大……
那一个秋日周末,男女生宿舍搞联谊。十多个青年男女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着从学校出发,走十几里路去爬“小华山”。中途,我们经过一座很大很雄伟的铁路桥(泺口黄河铁路大桥),据说是世纪初德国人建造。桥下,浑黄的河水奔腾向前,桥上,我们对桥评头论足,有的女生发出夸张的惊叫。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恐高”……在小华山,顺着游人踩出的路径,我们在杂树、怪石中间艰难行进。终于登顶,“华不注(huā fū zhù)”几个大字分外醒目。站在山顶,极目瞭望,眼前阡陌交错,河湖纵横,小村点缀其中,好一派田园风光!
小清河,静静地流淌,在山师北院门前,在我的心里,流过花开花落,两度春秋,一直流进1997年6月。两年的“山师北院”生活结束了,我们要搬迁进位于文化东路的山师大本部。默默地收拾好行李,互相帮扶着背过小铁桥,搬上学校的大卡车。
别了——山师北院!别了——水屯路!别了——小清河!别了——我懵懂的小清河畔的青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三)再寻
离开北院26年了,大学毕业也有24年了。26年间,小清河曾经无数次地进入我的梦乡,关于小清河,关于山师北院,我也有很多记忆和牵挂。北园大街安好否?水屯路安好否?门前的小铁桥安好否?山师北院安好否?水塘边、小花园里的爱情安好否……很多次想旧地重游,重拾小清河畔的青春与记忆,奈何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机会还是来了。今年春节后,本来是计划自驾送女儿去青岛上学,晚上住一宿,逛逛青岛的“台东步行街”。谁知突起变故,因为“富贵”生病初愈,女儿不忍心富贵一个“人”(猫)在家里,自己在网上定了“济南西-青岛”的高铁票。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何不趁机一游“小华山”?顺便再沿小清河在北院旧址门前经过,自己的夙愿不就圆满了吗?
2月18日11:20,送孩子进了济南西站。时间尚早,阳光正好,收到孩子在微信上“已出发”的回复之后,我和妻子按照计划,驱车直奔济南市东北方向的“华山风景区”。
车子出了西站停车场,顺着“齐州路”很快驶上“北园高架路”。正是上午下班时间,高架桥上车流量很大,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严重的堵车。车时走时停,我趁机用眼神急切地扫寻着桥边的建筑、景物,好想再找到当年的“水屯路”、“国贸大厦”、“清河家俱城”啊!奈何二十多年了,北园大街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视野里根本找不到那些记忆里的景观!
其实,我早就听说,作为古济南“齐烟九点”之一的“小华山”,早就开发成了总面积是6.25平方公里的“华山风景区”,山、湖、宫、泉、桥、路、绿地景观融为一体,地质公园、生态湿地和人为景观浑然天成,极具现代特色,当年的田园风光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作为山师实习农场的北院,1986年正式承担办学任务,到2006年,全体师生搬迁至长清校区,山师北院从此退出了山师的历史舞台。根据置换协议,北校的土地交给了济南市市政府,现在是XX体育学校和XX中的办学场所。
“小清河,长又长,山东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好风光,出产稻麦和高粱……”,倒是作为曾经的“黄金水道”的小清河,在断航25年之后,复航路又走了15年。2008年,小清河复航前期调研启动;2019年底,政府宣布以高标准开工建设小清河复航工程;2022年底,第一条船驶入小清河,小清河下游60公里开启试航,预计2023年6月实现全线复航。小清河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有了这样的心理铺垫,对于这次的“寻根”之旅,我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但是,按照导航,当车子驶下北园高架桥,左转进入“还乡北路”,眼前出现“花骨朵儿”似的那座山的时候,26年前的记忆还是一下子复活了,心底的情感禁不住剧烈翻滚起来:小华山——我来了!山师北院——我来了!小清河——我来了!
如今的小华山,湖水清幽,小径齐整,游人如织,风景虽盛却无当年杂树怪石草径之况味。在水屯路,在山师旧址,在小清河畔,我也没有停留,因为它们也都像北园大街一样,在城市建设、社会经济发展的浪潮中,早已改变了模样。我的山师北院的记忆,我的小清河畔的青春,从今以后,只能活在网络上的文字里,只能活在我午夜梦回琥珀一般的夜色里。
返程路上,早春的阳光依旧灿烂。一段熟悉的旋律忽然飘进我的心里,低声跟着轻轻吟唱,原来是当年朴树的那首《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
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
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
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
消逝在白桦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