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曾飞舞的身影/像天使的翅膀”(徐誉滕《天使的翅膀》),从大观园出发,沿经五路西行,经过四条街到小纬六路,再向南走一个路口,在路东有一座小区,它有一个丁香般芬芳的名字:春元里。
二十多年了,我依然会经常想起,在那个落叶纷飞的秋日上午,我穿过安静的后街,敲响春元里小区宝婶子的家门。那时,一群信鸽在济南的上空盘旋,微凉的风吹进我的裤管,后街上酥软的落叶在我的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镶嵌在岁月底片上的这幕原风景,至今在我记忆里有着油画般的质感。
在我家这一枝儿上,父亲是独苗。宝婶子是我二爷爷家我宝叔的媳妇儿,从小我就叫她“宝婶子”。
宝婶子长得四方团脸,慈眉善目,一双凤目透射着柔柔的光。她说话慢条斯理,对人很和善,身上又有那么一丁点城里人的矜持。宝婶子的娘家在老王寨往北十多里地的一个村子,可能是长期居住在省城的原因,过年过节见到她的时候,我总感觉宝婶子浑身散发着亲切又高贵的气质,说话的时候一口地道的“济南腔”,有着鲜明的城里人的“范儿”,这又给她的气质增添了一份沉稳和神秘。
大约在我十岁的时候,宝婶子差点成为我的“娘”。在我的心里,这是她区别于其他家人、亲戚的一个重要原因。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大人们也没有对我避讳这事,所以这件事情的原委我是知道的。
宝叔和宝婶子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而我家有两个男孩,宝婶子于是想让我的父母把我过继过去。那时候,宝叔和宝婶子家在济南,生活条件比我家好了不知多少倍。如果我能过去,我享福了,家里的负担也减轻了,而且很可能因为有了我,宝叔宝婶子他俩会生下一个自己的孩子——多年未生育的两口子,如果要一个孩子,往往会能怀孕,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很邪门儿,在农村却很常见。我曾经很迷惑,对这样的现象甚至产生过唯心主义的解释,但长大后我想明白了,这里边应该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道理,“欲速则不达”。
当时,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父母也几次征求我的意见,我自己也有点心动,甚至还暗暗地在心里美滋滋地想象城里人的生活。应该是父母舍不得,更怕别人笑话——因为父亲曾经把我同父异母的二姐,从小送给姐姐的亲姨养活。再加上我也大了,过继过去以后,两家人的关系怕不好相处,所以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但在我的心里,从此对宝叔宝婶子多了一种暖融融的情感。过了几年,宝叔宝婶子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仿佛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1995年,我来到济南上大学。前两年,我在山师北院,校址在水屯路北首的小清河边。我曾经很多次,步行穿过人来人往的水屯路,在北园大街坐公交车到济泺路,南行至“大观园站”下车,然后步行沿经五路到小纬六路的春元里小区。“大观园到了,请您带好个人物品,从后门下车……”,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公交车报站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回荡在我的心底,依然那么好听,我的眼前又不禁浮现出大观园人来人往的繁华盛景和安静的后街。
即便到了大三大四那两年,我们政法系来到了位于文化东路的山师本部,我也经常愿意绕远,从校园北门的公交站点上车,行经文化西路、顺河东街,到大观园下车,再走经五路去宝婶子家。仅仅是因为喜欢大观园灰瓦白墙红柱的典雅厚重、古色古香,喜欢它摩肩擦踵、人潮汹涌的城市气息,“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黑豹乐队《无地自容》),我侧身在人流中挤过,一脸的云淡风轻,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冷酷和淡漠,享受着这一份短暂的洒脱与不羁;走出人群,经五路两边高大的法桐树仿佛构造了一条时光隧道,感觉像是从繁华慢慢走回往昔,幽静和深邃逐渐淹没了我。踏在斑驳的树影里,我怀念老济南商埠曾经的流光溢彩、一货难求,记起那些在这里留下匆匆身影的巨贾政要、贩夫走卒。耳边又莫名地回荡起那段旋律:“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就连说过了再见/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张学友《吻别》),想起那些在我的生命里袅袅走过的姑娘,想起那些我臆想的、可能并没有存在过的爱情;故意地放慢脚步,从大观园走向春元里,在长长的婶子的后街里,我在现代与往昔中不断穿越,我在现实与想象中不断游移——我在自己一个人的孤独、享受中沉醉,一步一步走向沧桑。
那时候,宝叔宝婶子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宝叔原来工作在国营企业,企业改制之后就下岗了,在北园大街上的一个卖家具的商场上班;宝婶子原来就没有工作,在家专职料理家务、做饭、伺候孩子的起居。孩子和附近的小伙伴儿一起上学、放学——那时候,好像还不用家长专门接送上下学。
大多时候,我是周六上午去婶子家。在婶子家,我通常是陪她拉拉家常,吃顿午饭打打牙祭,下午看着婶子的儿子写写作业,然后就回学校了。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时节的周六,我像往常一样,在公交车上一路颠簸,到了大观园。网上说,山东航空的驾驶员比战斗民族还猛,正点到达就属于延误。那时候,济南的公交车司机的脾气也很火爆。加速和刹车的时候都很急,如果你不使劲抓着扶手,很容易一个跟头就撂出去了。如果没有座位,乘坐体验真的很差,有时候难受得让你怀疑人生,让我想起一笸箩元宵在面粉里翻滚。那时,倒是济南交警在全国很“场面儿”,被国务院授予“严格执法,热情服务交警支队”荣誉称号,全国的交警都在学习济南交警。
像往常一样,我步行穿过后街,一路浮想联翩,走进春元里小区的大门。我走上狭窄、逼仄的楼梯,小心地避开楼道里的鞋架、自行车,在一层三户的走廊里,一圈一圈地爬上5楼。我抬手轻轻敲门,婶子先是打开最里面的铁门,看见是我,“小岭来了”,婶子又打开了外边的纱门。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婶子坐在对面墙壁下的马扎上,询问我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小岭从小学习就好!”婶子又说起这一句话,然后转脸面向小弟弟,“你要向恁岭哥哥学习。”确实,我是这个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包括在省城、县城生活的大爷、叔叔们家里的孩子在内。婶子又问起我父母的情况,“四哥哥可真勤快,放下耙子就是扫帚……”“嗯嗯……”,我随声附和着。那时候,离我父亲突然生病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聊着天儿,宝婶子坐在马扎上,忽然感觉头痒。于是,她拿起一把梳子,用力地梳自己的头发。我抬起头,看见婶子有些花白的头发,看见那些细碎的头皮屑纷纷地落下来,不一会儿,在地上竟然积了薄薄的一层。蓦地,我感觉窥见了外表光鲜的宝婶子内心深处的烦恼——失业之后的宝叔,像当时中国4000万国企下岗职工一样,浮萍一般地失去了生活的根基;在省城一家人吃穿有度的花销,孩子上学,在老家还有两边的老人需要赡养……我为这一发现感到不安,第一次心疼除了我的父母、祖母之外的另外一个亲人,心里升起一种悲悯情怀。
到了下午,看着弟弟做完作业,我正想走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我于是坐下来等雨停。可是一直到了傍晚,雨还是没有停歇的迹象。我正发愁怎么回去,婶子说:“小岭,今天别走了,住这吧。咱们包饺子,等你叔下班回来,你爷俩儿喝点(酒)。”说罢,婶子开始和面。面活好了,趁面在盆里醒着的工夫,婶子拿出一把茴香苗、一小块猪肉,我在旁边打下手儿,一起弄饺子馅儿。饺子馅儿弄好后,我洗了手,挽起袖子说:“婶子,饺子我会包。”宝婶子笑着说:“小岭从小手就巧……”。在屋外秋雨的淅沥声中,婶子擀皮儿,我拿皮儿包馅儿,很快就包了两盖帘儿饺子。“小岭来了,”宝叔踏进家门,看见茶几上的饺子,“真好啊,今晚吃饺子……”。
那天晚上,我陪宝叔喝了一点酒。可能是酒的度数有点高吧,一点酒下肚,我就红头胀脸,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他们想过继我当儿子的事,顿时,一种很温暖很舒服的感觉充溢了我的全身,赶跑了深秋的凉意。关于饺子,我是从来不吃茴香馅儿的,但是那天晚上,我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硬着头皮吃了几个,感觉有点难以下咽,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吃……
1997年的那一天,如同一朵不起眼的浪花儿,在阳光下留下短暂的惊艳的一点光芒,最终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26年过去了,在回首回眸回望往昔的某些时刻,我还是会清晰地想起,想起那个落叶飞舞的深秋,想起经五路上那些更大的法桐树,想起安静的、有着油画般质感的后街,想起那时“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洒脱又缠绵的心境。于是,任凭《秋天不再来》的旋律将自己深深地淹没:
初秋的天冰冷的夜
回忆慢慢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