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的城市自带光环,比如青州。古九州之一,东夷文化发祥地,多支佛教宗派会聚之地,历代军事重镇,1600多年的齐鲁大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拥有其中的任何一点都已经足够让一座城市熠熠夺目,遑论集其大成。在苍茫悠远的历史天空下,青州宛如镶嵌在齐鲁大地上的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
近几年来,我十数次驾车从故乡的小城出发,沿着青银高速公路横穿山东版图,去往美丽的海滨。中途,缘于对这座城市由衷的仰慕,我每次都会驱车进入“青州服务区”暂歇,仿佛这里是一处古时的驿站,能够给予我身体及精神的深度将息。驻车举步踏上脚下这片厚重坚实的青白色土地,鼻息里尽是清新又润泽的空气,耳边回荡开来自历史深处的鼓角争鸣,我的心里忍不住鼓荡起一种缠缠绵绵的情绪:什么时候,我才能够真正走近你,一窥你的盛世容颜?什么时候,你才能允许我不由自主地靠近,然后陷入毫无顾忌的沉浸与热爱?
就是这样一座城,东扼半岛,南控沂蒙,西瞻岱岳,北望渤海,惹得千百年来的无数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铁蹄铮铮竞逐杀伐,又不乏柔情万种儿女欢长,在这片土地上上演着一幕幕悲欢聚散的历史剧目;就是这样一座城,小时候曾经栖息在收音机风云际会的评书里,长大以后就隐身在发黄的密密麻麻的书页中,如今却躲藏在繁华背后,于车马粼粼的街巷间,多情女子一般地对着一个男人娇俏地眼波流转:来吧,赶赴一场奋不顾身的前世约定!来吧,风里雨里我已等待千年!
2024年3月22日,甲辰年农历二月十三。满怀酒酿般的醇郁倾慕,我穿越大半个齐鲁大地,赶赴一场散文之约。青州——我终于来了。
2
万物有灵。草木、风物与人的际遇也是需要缘份的,比如我和那株五角枫。
那一天,随着如潮的游客,我们步入青州古城深处的偶园。一座座别致幽雅的院落,一间间古色古香的建筑,人们鱼贯而行,仿佛置身于这座城市浩瀚无涯的苍茫历史画卷。我却在一抬头的瞬间,陷入了那一树如爪如丝的枝条缠绕。那是一株奇特的树,为我平生所未见:不足五尺高的粗壮树干,苍黑色的树皮表面沟壑纵横,如同被刀砍斧斫一样,无声地显露着深长岁月的痕迹。如果不是仰视看到头顶上那如蓬如盖的巨大树冠,伫立在眼前的就是一截深深插进泥土里的灰黑色的“木桩”。然而,就是在这一搂多粗的“木桩”顶端旁逸斜出三五条稍细的树枝,然后在每一个树枝上端又衍生出更多更细的纸条,如此这般如同俄罗斯套娃一样循环六七重,直到把这一截深深楔进泥土里的“木桩”长成一面如蓬的伞盖。满目无数向上伸展的苍黑色枝条,仿佛是一只只向上拼命攀援的大手直直地伸向天空,在整体上又如一具巨大的灰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点亮了我的眼眸。
那一刻我不得不停下来,久久地立在它高高的盘曲缠绕如蓬如盖的枝条下面。我看到一株树伫立在甲辰年农历二月十四日的时光水流的岸边,站在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浩荡春风里,站在我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站在大多数人的视野之外。因为此刻的这株树依然沉睡在一个发端于冬天的梦里尚未醒来,还无法用它绸缎般的绿意、妖娆的身姿赢得游客们的瞩目。然而不知为什么,它却一下子闯入了我的眼眸和内心。是苍黑色树皮上深深镌刻着的岁月痕迹,是扭曲的盘虬卧龙般的枝条上显露出的倔强执着,是直直地伸向渺远天空的强烈渴望……哪怕是在睡梦里,也无法掩饰这一树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量。我忍不住又上前迈了几步,眯起眼睛看清了它身上悬挂着的那块标牌:“五角枫,XXXXXXXXX”。
寻一处无人注意的石头,我坐下来仰望着这株五角枫。忽然产生了相看两不厌的感觉,同样的习惯沉默甚或是冷漠,有时倔强得有些执拗,然而又有着一颗温润如玉的内心,热爱着欢愉或艰辛的生活,热爱着脚下的热土和远方的风景。恍惚间,我忽然觉得我的这一次青州之行,往返近五百公里,用去了我生命中近六十多个小时的时间,花费逾千元,仿佛注定了是为了它而来!
那时候,于万千繁华人潮汹涌的青州古城里,我与它静静对视着,无声地交流着关于生命、生活的认知和思考——我,一个来自鲁西北的中年男人,此刻无端钟爱者这株素昧平生又一见如故的五角枫。
在青州,我不知道这株五角枫在时光长河的岸边已经矗立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它还将继续伫立在多少个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里。我的这一次到来,是否能够赋予它漫长生命里哪怕是一丁点的意义?然而,从那一刻开始到今天我在键盘上敲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些沉默的苍黑色盘虬卧龙般还未曾盛大开放的枝条,在我的眼里已经幻化成满目的苍翠、如火的炙热和无尽的痴缠……
3
在青州博物馆门前,我眼见无数青葱的少年、俊秀的年轻人排着长队等待入场。还有慕名而来、汇聚在“山东省散文学会”旗帜下大多不再年轻的我们,像一尾尾游弋的鱼,随着潮水般的人群涌动,一头扎进青州古老厚重而又青春激越的历史文化海洋里。
“有邻衡王府”、“汉梦华章”、“瓷韫风华”、“石载千秋”、“文心丹青”、“信美东方第一州”,明代赵秉忠殿试卷、东汉“宜子孙”玉璧、战国玉人、元青花玉壶春瓶、清吕培《雨竹图》……一路行来,我惊叹于造物主对这一方土地的柔情万端、宠溺慷慨,感喟于这方土地的丰厚富有和世代生活在此的子民的勤劳与智慧!
犹如穿行在曲折幽深的苍茫历史隧道里,我在青州博物馆里久久沉浸、陶醉几至迷失,忍不住生出沧海一粟般的无助之感……然而,我最终在那尊“北齐贴金彩绘石雕佛立像”面前停下了脚步。这是怎样的一尊菩萨佛像呢?一袭朴素简洁的深红色圆领佛衣,斑驳的金色线条将其分割成数十个矩形色块;她双脚丰润,跣足站立在金钟状莲花底座上;她双臂曲起,右手自然舒展举于胸前,五指向上掌心向外呈“无畏印”形态,相传见此印众生心安,无所畏怖。而左手掌心同样向外,但是五指下垂,其形态应该是佛教中的“与愿印”,表示佛家能够满足众生愿望;最是奇特的她的头部:两耳阔垂,眉弓舒展,双目微眯,嘴角翘起,一幅清秀的面容上呈现孩子似的纯净无暇,又分明放射出圣母般的愉悦和慈祥。我知道,这就是惊艳世界的“青州微笑”。
我对佛教所知甚少,但是在曲折幽深、藏品众多的青州博物馆里,在络绎不绝、摩肩擦踵的观览人群中,在看到这尊佛像第一眼的那一刻我就被深深吸引。我长时间地肃立在她面前,沐浴在她来自时光深处澄澈、宁静又洞察一切的神情里。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词:笑意盈盈——这就是这尊“北齐贴金彩绘石雕佛立像”给予我的第一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她周散发着端庄秀丽、含蓄沉静的东方特有之美,而在她盈盈的笑意里,少了些许佛法庄严的雍容肃穆,却增了几分世俗人间的烟火底色。在那时候,我忽然洞察到众佛参悟大乘之后的悲悯情怀,以及神性里掩藏着的人性光辉。那一刻,佛祖走进了我的心灵,犹如一道阳光倾泻下来,让我无比愉悦熨帖。
4
像每次来到故乡之外的地方一样,于夜色即将褪去的黎明时分,我缓步走出暂时栖居的宾馆,走进陌生而睡眼惺忪的城市边缘,以一个外乡人、倾慕者的身份向这个城市、向这份尽在咫尺的历史文化致敬。
这是5:27的仰天山路,路灯在青色的天光里投射下一枚枚暖黄色的光团,不远处的万佛塔背后是东方即晓的晨光。立在明亮的路灯下,目光所及的近处是路灯无法投射到的一团漆黑,仰望苍穹是沉静的青蓝色彩,而在即将破晓的东方地平线上,一道狭长的橙色与漫天的青蓝之间是渐变的鱼白和淡黄。三月黎明的仰天山路竟然如此瑰丽、壮美!
缓步北行,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立着一个标牌:“南山观光路”。于是我举足而上,沿着一条宽约三米的柏油路走向山林的深处。此刻夜色尚浓,前方山坡上的灯盏昏暗不明,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山鸟“叽叽咕咕”的鸣叫之声,不免让我的心底生出几分惧意……正惶恐间,只见小路前面昏暗的拐角处徐徐移下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我顿时心下骇然:“如是山野猛兽……我就惨了!”
“来啦?”也许是对面来人未卜先知我的惊惧,远远地喊了这么一嗓子。我的身体感觉一阵释然,赶忙欢喜地回应道:“来了!你们真早啊。”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立住脚和早起锻炼的他们攀谈了几句,他们叮嘱我顺着这条观光小路走就行,天黑坡陡千万不要一个人往山坡上爬。
告别热情淳朴的两位青州人,我继续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终于在东方弥漫着桔黄色光线的光晕里,我站在了南山的最高处。回首来路,万佛塔背后的天光愈加明艳,仰天山路上已见车辆穿梭;转视前方,只见脚下的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的延展到群山连绵的远方。而极目西北方位,有一座座灰白色的高楼藏匿在山坳处,隐约可见点点灯火,再次向我昭示着这一方土地的丰饶与富足。而在我的近旁,路边不知名的灌木枝条上已是缀满黄黄白白的花朵。
“设若保持足够的神往与敬畏,每一方土地都会于我们交付灵魂……(张述于甲辰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清晨)”,我忍不住打开手机,在朋友圈里写道。
近几年来,随着有机会走出故乡鲁西北的那个小城,我在远远近近的城市乡村间游历观览。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沉默、沉浸和沉醉,深深地感动、感慨和感怀,随着一篇又一篇的文字从笔下汩汩流出,我沉睡多年的文学梦苏醒了。我也在对每一片土地的热爱与沉醉里,在自己构筑的文字丛林里,最终找到了迷失已久的自我。在沉寂或喧嚣的城市乡村,于孤身只影的街角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见每个人身上背负着的生活的行囊匆匆赶路。而从来都是后知后觉的自己,兜兜转转四十八年,在年近知天命的时候找到命中注定的方向和路程,也不啻于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朝闻道,夕可死矣。”
5
两天前,因为这样的一次盛会,我们像一枚枚小水滴从齐鲁大地的各个角落里汇聚到青州。在青州古城,在青州博物馆,在文气浩荡的“2024年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创作大会”上,无论是欢迎晚宴上的笑语喧哗觥筹交错,还是青州古城、青州博物馆里的目驰神往、矫鸿惊艳,更有专家讲座、互动交流的如沐春风、如品甘露,也不管是神交已久的一见如故乍见之欢,还是旧朋老友的再次相聚重续前缘,因了一种共同的热爱与情怀,我们的眼神里尽是心有戚戚惺惺相惜。
三天以来,近50个小时的短暂相聚。在席卷齐鲁大地的浩荡春风里,我们听到这座古城的深情呼唤,一颗颗相似的心灵沉浸、品味、交流、碰撞,产生无数思维的火花和情感的共鸣,重新鼓荡起散文写作征途上风雨兼程的勇气和力量……
而我却于日光明媚的阳春三月,在人来人往的偶园,在众目睽睽之下,窃贼一般地“偷”走了一株五角枫,然后又不由分说地把它深深地根植在心底,从此不容他人瞩目、置喙。这是一株扎根于青州丰饶土地上的树,浸染了“2024年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创作大会”无量无限的文韵传承。
那一天,三月的五角枫还未吐绿,佛依然在冬天的梦里沉睡未醒,我却感受到他粗壮的树干、每一缕枝条里都蕴含着的生机与力量,隐隐听见生命的津液如同无数溪流汩汩滔滔流淌的声音。在寂静的文气涌荡的报告厅,我的耳边忽然回荡起这样一段激昂慷慨又柔肠万般的旋律:
你从天而降的你
落在我的马背上
如玉的模样清水般的目光
一丝浅笑让我心发烫
……
你在那万人中央
感受那万丈荣光
看不见你的眼睛
是否会藏着泪光
……
在这旋律里,我再起想起对青州的多年思慕,想起那一抹近乎调皮的“青州微笑”,想起南山观光小路上的温情偶遇,想起那些印象深刻或面目不清的文朋诗友。还有偶园深处的那株五角枫,我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流连于它春天的执拗沉默、夏日里的艳翠浓阴、秋季如火的热情奔放;我也无从知晓,在我之后还会有多少人——或男或女,或苍颜白发或总角青葱,如我一般地迷恋它灰黑色的枝丫和如蓬如盖的枝条缠绕,期待它手掌般的火红热情,点燃一双双深情渴望的眼眸。
我只知道,从此有这样的一株五角枫深深根植于一个人的生命里,和他哪怕是隔着230多公里的空间距离,却能够一起迎接这片大地上的风霜雨雪、霁虹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