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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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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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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春

   最近几年,各地农村大兴文化建设,很多地方创办了民俗展览馆。展览馆里总能看见墙上挂着或地上放着各种各样旧时的农具。农具中有的十分精巧,有的显得粗笨,有的设计独具匠心,有的就地选材因材打制,它们曾各自发挥着作用。但只有犁,就是那种有着弯弯的弓架,直直的扶手,用于犁地的农具,作为农业技术发展进步里程碑式的标志而被写进历史教科书中。今天,传统的木质犁和铁质犁都已渐渐退出舞台,被大小型新式农具所取代,成了束之高阁的记忆,在农村长大的我才逐渐才开始重新认识它,并且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

  犁是传统农耕方式的一种重要农具。春天播种时,一犋牲畜在前头拉,一架木犁(后来逐渐改进成铁犁)翻开散发出泥香的土,农人一手扶着犁把掌握着方向,一手用鞭子和缰绳“吆喝”着牲畜,后面女人或小孩点播籽种,再后面跟着施肥的人。这样的情形遍布田野,和春风一道描绘着一幅北国春耕图。

   犁在春播时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播之于农民的价值无须赘述。春耕时农具的作用可想而知,而无可替代的犁在春耕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犁地时,墒情好的年份,可以调整尺寸,犁得浅一点;墒情不好的年份,犁得深一点。当然不同作物,不同时令播种,深浅度和犁垄的间距都要调整。调整深浅时就是挪动弓架和扶把间的几枚楔子,操作很简单。犁前的地有坑有洼,有块有堆,犁都不在乎,犁头从坑洼堆块趟过,犁铧插进土地把土一垅一垅翻过,地就平整如抹。农人不论男女,不论大人小孩都急切地想赤脚走在松软的土上。最令人欣喜的是一整块一整块田地犁过后,松软湿润的土泛着一种特别的色泽铺展开去,整个大地一下子有了生命力。农民用犁作笔,用大地作画布,祖祖辈辈描画着一幅只有他们自己能深刻领悟到价值的画作。

  中国古代农民在石器时代就开始使用石犁,良诸文化出土的石犁足证,铜质犁在春秋及以前普遍使用,已有大量出土文物。战国时期铁质犁铧尖的推广使用更是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大幅度提高了耕作效率,耕地面积成倍增加,曾经使农业生产发生过革命性改变。汉代时铁犁制作技术已经很成熟,使用也更加普遍。从历史上最早的石犁耕作到现代大型农机具作业,农业生产方式前后进行了多少次变化,难以数计。犁本身也有数十、上百次改进,但它看起来依然极简单,甚而至于简陋。所有的机关工巧,所有的结构部件都完全暴露在哪里,没有丝毫装饰,也完全不讲究华丽美观。就像北方的农民,以极简的朴素行走在山梁沟壑,活动在村舍田园,不管什么场合,从不改换姿容和服饰。不过,这看似简单的犁具,制作起来可不简单。以极轻便实现极坚固耐用,以极简陋完成春播秋耕这重大的使命,以最佳组合使得耕种时得心应手,各部分协调一体以使各种耕种尺度达到称心顺意:这是千百年来农人经验汇聚而成的智慧工具,这是农耕文明精华积淀而成的工匠杰作,这是人与自然、动物力量与固物材料、智慧灵性与笨拙劣材实现完美统一的珍品。

   我们家乡的人们,祖祖辈辈多用榆树制作犁。我们那里,这种树有的卧埂而生,有的独处河畔,是一种极常见的树。榆树生长期长,成材缓慢,材质密实,木质坚韧。百姓迷信地认为榆、愚同音关联,盖房、做家什就不选用榆树。但在它生长期间,因榆钱被当作美味,常被折枝致秃;因新条柔韧好用,常被割下编筐;因细枝颀长坚韧,常被砍作筐子的提梁;因粗枝结实抗力,常被砍去作柄;就连榆树皮,也被剥下晒干,磨成面粉吃掉。所以,榆树很少能长成壮硕大树,榆树就像村里老人,皮糙面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儿孙,无怨无悔,代代沿袭。

   就这样,榆树很少能成大材,长着长着,树干如弓如虬,不被常人看好。独具慧眼的木匠为制作犁具选材时,从来看不上通直粗壮的杨柳,也不愿动用稀罕的松桦柏槐,他们专找被遗弃的秃干曲榆。稍稍长出点样子,它的曲干恰好进入制犁匠的法眼。它比杨柳硬实,比松柏柔韧,比金属廉价且常见易得,形状、粗细、长短、材质、耐久性等都最宜制犁。好像它专为农耕用犁而生。不知该哀叹它的命途多舛,还是该恭喜它被重用巧作。

   也有的犁架使用直木,但我觉得弯曲的犁架更有美感,这或许是从小惯看曲犁使然。不过,曲犁形体虽弯如弓,但物理作用仍然是直线。触地的犁头既是定垅距的标尺,又是畜力牵引的端点,牛、驴、骡子等拉着套绳,一犋牲畜用四根绳索,四根绳索由横木两次转换,力量集中在犁头上,从上到下,以30多度的倾角牵引,犁头不能翘离地面,力量通过犁架传到犁铧,装着犁铧的犁底木又刚好保持水平,以标准的尺寸插入土地以保证每一垄都深浅一致。砍制犁架除了选用一根独木榆树的弯曲主干外,至关重要的是它必须能够承受足够的拉力,还得能把力量恰到好处地传到犁铧尖,又不至于吃土太深或太浅。所以它的弯曲度绝不仅是为了美观,须讲究各力的平衡。砍犁的老木匠这个手艺可是不轻意传授给旁人。

   谁家能得到老木匠亲做的一架犁,既轻便美观又结实好用,那就如同得到一件宝贝。后来适合做犁的榆树越来越少,能做好犁的老木匠也逐渐老去,砍一架木犁几乎成了奢望,人们不得不到供销社买铁犁。各地机械厂制造的铁犁中有的牌子确实很好用,但毕竟花费多、质量重,没有手工制作的有一份的荣誉感,也没有亲手打磨出来的亲切感,甚至有的对一般农人来说并不觉得很称手。尤其是用肩膀扛着犁到田里的路途上,铁制犁弯因体形窄分量重,刀子似的割得膀子生疼,全没有木犁扛在膀子上轻松。

   中国农民数千年来依赖土地而生存繁衍,对土地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农业生产方式发生变革也常常会引起他们感情的波动。现代农业生产实现大规模机械化,农民的手几乎不接触土,脚也几乎不用踩在土地上,一种茫然的生疏感侵入内心。以前的粮食,一颗颗一粒粒都经过自己的手,都包含着自己辛勤汗水,感觉现在吃的粮食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香甜。

   我清楚地记得,刚刚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农民到田地耕种的那种兴奋感、仪式感甚至神圣感。到土地完全归到农户的名下,成了自己的一份家产后,那种睡着都会笑,看见什么都亲切的踏实感,是用任何装扮都演不出来的。尤其是大丰收之年,累得连说话的空余都没有,打的粮食实在无处存放,急切地想卖给公社粮站的心情,与曾经米缸面袋一不小心就空空如也的情形,真是天壤之别。

   世世代代使用农具,祖祖辈辈在土地上生存的农民,谁曾想到过会有一朝一夕住进城里,住上楼房,从此再也不用种地了。然而这一切,在今天竟真真确确发生了。我们乡有部分村的农民整村搬进县城里住进政府给盖的楼房里,成了城镇居民。年轻人和孩子当然高兴。但那些老农民搬离土窑洞,告别农村,到城里住进楼房,反而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受。好像自己的脚始终不在地上,悬空着,好像自己是到了城里的亲戚家。

   有一户农民,也已经离开农村的家,但舍不得扔掉那些农具,让它们不合时宜地堆放在墙角。这些农具好像城里富户高档明丽的家里放着的一蛇皮袋土豆,显得那样的局促不安。如今,局促不安的不再是蛇皮袋、土豆、农具,反倒是离开土地的农民自己了。他们睡着软和的床被难以入眠,蹲在坐便上不能畅快解决问题,坐在沙发上不习惯后靠,吃着买来的粮油蔬菜不觉得香甜。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失去作用的那些农具,就像生锈的犁铧,腐烂的绳线,疏松的木柄,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民俗展览馆那些挂在墙上用于怀旧的犁,还能再次回到土地吗?农耕文明进入现代化阶段,传统的畜力犁终究要告别土地了,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农耕文明从刀耕火种到人力畜力时代,再到现代农业时代,看似是技术进步,实质是农民与土地距离的变化,农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昔日大地上,农民伫立天地间成为风景已经快要成为历史,尤其是最发达的现代化农业生产,新型农民已经成了各种机器的操作工,与产业工人无异。很多人仍然眷恋着赤足在土地上劳动,更眷恋着辛辛苦苦劳动所收获的果实,那是有着特殊含义的食品,是任何食物无法替代的最香甜的饭。想着这一切,当看到被束之高阁的农具时,自然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犁虽然没有被彻底淘汰,但曾经和农民亲密接触的,俨然就是他们肢体一部分的,见证过自己的悲欢,不论旱涝丰歉都坚守的犁很难再回到生活中了。

好在生活的好转,生活条件的改善,农民们终将会将各种农具存进记忆,慢慢淡忘。从农村纷纷走进城市的人还会记得父辈、祖辈们是农民吗?城市人都想吃纯绿色食品,有几个愿意返回农村,走进田地去种植呢?但农村春耕时那种融融怡怡的美景,永远地印在我的心底,尤其是赤脚走在明亮的犁铧刚翻过的松软馨香的土地上的那种感觉,永难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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