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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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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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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的五猴

 

张卫春

“每天脖子上挂个黑圪蛋,钻沟跳崖的,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儿,唉!”五猴妈一吹灯就跟他爹叨叨,这块塞在心窝的石头不知啥时候能掏出来。

“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讨吃连门也寻不着。”五猴爹一听就来气,“农村人自古到今,哪一家不凭田地下力气吃饭,娶老婆,生儿养女?这辈子磕碰上哪路神怪了,最后生下这么个讨吃货!”

五猴是个倔脾气。爹妈想让他念书讨一份正式工作,他偏不学好,上不了中专,读了技校,去技校也罢,电焊、机修、电工、电子技术不学,学了个照相的。别人毕业都进了厂里,他没人要。去县城照像馆,人家还嫌人多。这不,回家后,种地弯不下腰,做生意又没那心眼,成天挎着个照相机,三里五村刮达,大姑娘小媳妇儿围着他,可没少照像,挣不大两个钱全买胶卷,打了盘缠。

妈当面不敢说,总是旁敲侧击想让他言归正传。爹心里窝着火,黑着脸,只是生气。五猴农忙时不帮爹妈干活儿,成天钻沟爬坡,早上照太阳,晚上照月亮,什么草芽野花,柳枝飞絮,云升燕落,都是他眼中的对象。鲜灵灵的大姑娘照了无其数,竟没对上一个。邻村三花看上他了,跟上他东家进西家出,他照相,人家帮提支架。跟着进了他家门,见他钻进显影棚,也跟着进去,不小心曝光他一胶卷,他竟把人家骂哭,再没登过门。

照像不是不挣钱,是他挣不了钱。二叔二婶有天打扮好让给照张像,他说今天光线不好,没给照。刘四家新媳妇穿红袄让他照,他说人家衣裤搭配不对,人家一气找别人照了。乡里学校毕业班每年照像,集体像能挣上百块,他不懂事轮不上。也有不少年轻人就爱让他照,说五猴照得确实好。其实,给人照相,他也挣钱,可他洗像偏要到市里找大公司彩扩部洗像,质量倒是好,但盘缠加上吃喝,成本太高,最后还是个没利润。好不容易多照了几卷,挣了钱,他管不住自己,就买了好些个富士胶卷,别人买的柯达卷,他最多买一两卷,直到花得只剩下路费才算。

毕业后三年多了,花了家里攒下给他娶媳妇的钱,买了一大堆胶卷底片和山山水水的像片。

五猴也有显山露水的时候。去年夏天,省报记者到他们乡采访,正好赶上下雨,想拍几张外景拍不成,就打听到五猴,看了他的照片一迭连声地叫好,挑走好几十张,有一张还登上省报。后来不时地打电话让他拍他们乡村的景观和人物。

今年春天,来了一队人,男男女女十五六个,人人穿着怪异,身背大背包。一进五猴村里,把包里的、车里的长枪短炮武装好,不顾东不顾西地咔嚓咔嚓乱照。其中一个问寻着找到五猴,让五猴领着上了彩云岭。

之后,又有一拨又一拨人来到这里,很快,彩云岭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观光地。

一个大老板还来到县里,在县领导陪同下考察了彩云岭,想投巨资打造这个有山有水的旅游景点。老板临走时,让县里组织举办彩云岭摄影大赛,一来是借摄影作品宣传这个地方风景如画,二来是想让各路摄影师抓拍这里的最美瞬间,重现人间至景——彩云飞天。

据老人们讲,彩云岭曾出现过彩霞满天的壮丽美景,在岭下,人们看到的只是厚厚的云雾。而在岭头,能看到日上时分,云涛雾海上霞光万道,满天云锦,奇丽无比。可惜这样的胜景难得一见。主要是凌晨上岭头的人少之又少,能赶在日头升起前上去的更是凤毛麟角。即使上去了,晴天丽日看不到,云层太厚看不到,能遇到云海且云层上线低于岭头,又刚好太阳初升时云海翻涌,又是几十年难遇。

这个消息传出,远近摄影爱好者,专业摄影师纷纷进山,大多带着野营帐篷成天半月地在岭头过夜。五猴这下着急了,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不然,这几年的功夫白下了。可问题是自己的摄影器材实在相形见绌,手上这个照像机是那年卖了五只羊才买到的,花了一千多,为此爹一直跟他结了仇似的。几年来,爹对他的爱好万分不解。自己这几年又从来没挣个大子给爹听个响声。现在,又要花好几万元买新器材,他十分清楚,那不仅不可能,即使提出来,也几乎能要了爹妈的老命。五猴上边有四个哥哥,日子过得还将就,估计也略有盈余。不过村里人攒几分钱不容易,存上千把块都算富有了,即使愿意倾囊相助,也不过数千,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正在一筹莫展时,乡长找到他,让他代表全乡参加比赛。乡里知道这次参展对本乡意味着什么。彩云岭就在本乡,村里又有人才,这次投资,说到底是五猴引来的,将来如果真成了旅游胜地,乡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了五猴提到的摄影器材问题,乡长当即表态,乡里资助一多半,五猴自己信用贷款解决一部分,这样好让他珍视这些器材,以后随时都能用于乡镇工作。

五猴带着两万元现金,到省城找到刘记者,让刘记者帮忙。刘记者听了五猴的情况,劝他,你就不要买新的了,太贵。

刘记者说:给你讲个笑话。有个人一心想搞摄影,把所有的积蓄花光了,用剩下的几块钱买了彩票,结果中了500万,又开始大买特买摄影装备,直到花光所有,又成了穷光蛋。看看自己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就卖了所有装备,后半生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刘记者接着说,我不是打击你,干摄影的除了开影楼发财,其他人几乎都是赔钱。微软桌面图景100万,那都是天方夜谭,全世界没几个人能遇到。

摄影艺术玩的是光线,可摄影师玩着玩着就玩光了钱。

你听我的,别买了,我有台旧的,还很好用,借给你用,你啥时候有了新的还我。

刘记者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五猴还是花16000买了一台尼康D750。

回到村里,五猴带了五天的干粮,拿上冬季的所有衣服,带足一应所需,一头扎进大山。

深秋的大山,色彩斑斓,沿途不断摄取美景,他越拍摄越觉得新机子就是好!拥有新装备的五猴,就像刚穿上军装,扛起武器的士兵,神气十足。现在若有人问,五猴,拿你的相机换媳妇儿行不行?五猴一定会断然拒绝。

上了岭,夜色渐渐地漫上来。他紧手忙脚地抓拍夕阳西下的每一个瞬间,就像再都见不到似的。

天地全部被黑暗笼罩后,他找了处避风弯,发现好几个帐篷,听到里面男欢女笑,看着缝隙透出的温暖的光,他感到冷得厉害,绕过大石头后面,把袋子里的棉袄都穿上了,窝在石头下,边嚼着干粮边欣赏所拍的照片。

半夜,零零星星下起雨,他从睡梦中惊醒,看看天空,黑漆漆的天像一个大山洞把他围在里面,什么也看不清,从山的轮廓处偶尔可见云隙露下的几颗星星。他越来越冷,只好起来活动,直到乏不可支,雨也停了,他靠着石头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了,天已大亮,太阳已经照亮东方,几朵云染了层朝霞,十多位已架好机器,弓腰瞄着远方。五猴也赶紧取出相机,准备好,正赶上太阳破晓,红彤彤的太阳渐渐地跃上山头,他记录下这个过程,才松了一口气。太阳升高,人们互相问候,有几位主动和他搭讪,他现在完全是王牌军一员战士的感觉。

第二天,一天都很平静,没有什么持别的景致。有几处,都是他平时拍过的,又用新相机拍下来。等人们逐渐钻进帐篷,他又靠在那块大石头侧面,低头缩颈,等待黑暗压下来,承受寒冷。

半夜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冻醒,喷嚏不断,他预感到会感冒,取出水杯,喝了几口。

第二天同样如此,他换上了最后一块有电的电池,他尽可能多地保持关机状态。

第三天夜晚,他是被大伙叫醒的,他以为太阳升起。原来是有野生动物找到了这里,有人听见叫声,把大家都叫起来,大家不敢睡觉,围坐在一起,点起火堆,防范野兽出没。

天亮后,外地的摄影师们都下山离去,好几位也劝他下山吧,一个人呆着,不安全。他招呼着,送他们一个一个离去。

独自等待的这一夜,他没敢睡觉,提前准备了很多柴火,不断续火,保持着警醒状态。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迷糊了一会,很快又被寒冷逼醒。续了火,他发觉空气湿气太重了,棉衣就像被雨淋湿了,沉沉的,越发寒冷。他不断续火,可面对火的一面热乎了,另一面又冷得紧,不断转来转去,让全身向着火,寒冷和湿气还是丝毫不退。

柴火就要烧完,没有一点火焰,只剩灰烬,红的木炭也越来越少,冷气刺骨。他不住地打喷嚏,嗓子也隐隐疼了起来,想用手解开蛇皮袋,哆哩哆嗦地,不听使唤,想往这处伸手竟伸到别处。他担心可能延误时机,就两手对搓,有了热乎劲,把机器在最高处架好。到了高处,虽然没有风,寒冷砭人心骨。

没有风?!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睛,朝山头的四下张望,隐隐地好像有什么飘来飘去。有雾!今天起雾了!他激动起来,但哆嗦得更加厉害。朝东方望了一会,还不见动静。他激动地围着相机跑了一圈又一圈,身上稍微热乎点,感觉饿得慌,找到干粮,就着冷水,咬着牙,忍着嗓子的尖疼,咽下干涩的玉米饼。

终于,东方泛出一丝白,慢慢地变化,他越来越激动,再次四下张望,确定山下都被云雾填满,渐渐地,已经能够看见一大片云雾把山岭覆盖。回头看东边,白色更加扩大,他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嘴唇哆嗦,手臂哆嗦,双腿哆嗦。五猴又跑了一会儿,天色越来越明,能看到较远的地方,再次确认,云雾缭绕,弥漫了山头的四周,他忽然意识到相机需要调试。

他紧张地开机,测试色温和白平衡,竟然没有白纸,白布也没有!这可怎么办?白衬衣?对,幸好出门穿的白衬衣没有换下。他赶紧解开多层棉衣,拉出衬衣的底襟,够不着,又把三脚架降下来,边操作,边看着东方,终于调整好。看看电量,只剩两格电!赶紧关机,又怕相机低温下损电,取下相机,塞进棉衣里,一股刺骨的寒气一下子袭过全身。他哆嗦得更加厉害。看着东方快要有一丝白中带红的色彩。他赶紧安好相机,调好三脚架。确认所有技术参数都合适,两眼直盯着东方。右手食指一丝一毫都不敢离开快门键。东方的红色一点点地变大加重,他全神贯注,竟忘了扣住上衣。用左手胡乱搂住前襟,扣了两道扣。太阳终于露出真容。

他赶紧录了视频,日升视频一停,赶紧抓拍。等到太阳大半脸露出,万道光芒射向云海。顾不上欣赏,也顾不上惊骇,他调到广角,稳住平衡线,匀速旋转,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稍有间隙,再独拍任意角度。此时的五猴,俨然饿极的野猴,爬到果树上,拼命地抓取,不断地吞咽。他完全保持专注,兴奋到极点,极尽所能把云上彩景尽数摄入,装进自己的第三只眼。他恨不得有千头万臂,有千百相机,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相机都借来,来把这此生难遇的壮丽尽数定格。

陆续又有多位扛着机器上来,不断地上来,咔咔咔咔声不断。直到太阳高悬,云雾渐渐褪去,山头逐渐露出真容。忽然有人喊叫起来:老五!老五!

五猴是在县医院的康复中,接受摄影展组委会的颁奖。

彩云岭风景区的老板也特意赶来,和县委书记一同颁给他一个证书,他打开,看见他的名字,泪光中隐隐还有形象代言几个字,公司logo的大背景就是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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