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的生命

      我很奇怪我的朋友老袁，到了旧金山十七里湾，面对那么美的一段海岸风景，面对蓝天、碧海，海岸岩石上栖息的海鸟、海狮，井然堆叠着圆石的海滩，茂密而不乏秀美的树林，掩映在树林中的酒店，供游人休憩的木凳长椅，草地上自在吃草的花鹿……他一定拍摄了很多照片，但给我看的照片仅有一张，一棵以枯树为主景的照片。

还不仅如此呢。还有一张，这可是举世闻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里边峰岩碐嶒，千奇百怪的绝世风景比比皆是，老袁就选了这一张，给我拷了下来。

从众多美国风景作品中独选这两幅作品，又给了我一些提示，我似乎听到了老袁心中的激荡。

枯树是重点！世界级美景、世界级风景区，枯树卓立，尤其是十七里湾，有着400年树龄的枯树不仅是陪衬，已经成为景观的主角。这样的风景的确不同凡响，它的留存一定有着特别的意义，老袁想要告诉我的，恐怕也有特别的用意。

不光是美国，中国把枯树当做美景的也不乏其例。 九寨沟是我国著名旅游风景区，那一个又一个水泡子，呈现着撩人心魄的美，美得精致，美得纯净。那既像明镜，又像油画的水面上，时常见到枯死的树干树枝横躺竖卧，有的还重叠在一起，树干上竟又长出杂草。还有一棵树，半边树枝生机勃勃，另一边早已被雷电削去，那裸露着的伤口，不像是在哭诉，倒像是把生死抛开，超越生命的自信。有人说：“为什么不把这些枯枝死树清理掉，多煞风景呀！”但那些横呈水中的枯树，就是如此坦然地倒伏、静卧、腐烂，至今无人清理。

最让人惊叹的当数新疆沙漠中虎兕龙虬般的胡杨，它们以三个五百年傲视万物，睥睨风暴，茁壮成生命的图腾。这些胡杨，有的在戈壁孑孓孤立，有的在沙丘半埋半露，有的几棵扭曲在一起，有的枝干忽左忽右忽横忽竖，它们枝叶茂盛的倒显得平常无奇，越是枯干剥落，越是扭扎堆结瘤聚如簇，越显得苍劲雄浑，这是经历了什么样的生命历程才会呈现的状态？这是抵抗了多么凶悍的风沙方显出的峥嵘？

      老袁是一位摄影狂人，先后去过世界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拍摄了千万张专业级摄影作品，每一张都能刊登在摄影杂志。在他的《放飞生命》（河北教育出版社）一书中，有一幅“林芝风光”的摄影作品，也同样出现了枯树的镜头，还把枯树放在作品的中心位置，背景是层峦叠嶂的群峰，巍峨的雪山，蓝天白云，一幅摄影作品把自然的永恒和生命的倔强定格在一框，任谁都能从中领悟处一些深刻的东西。书中还有一幅是林芝巨柏王，一位身高一米八的人靠在树干上，只占据树干直径的四分之一，好一棵巨柏！生命能够达到这个高度，生命也是永恒的了。那枯荣杂混在一起的虬枝，好像宣告我为王者的无畏，也似演绎着新生与衰败。

在《宝贝园林》一节里，老袁写道：“忽然我发现一棵怪树。那树干又短又粗，像麻花一样拧着生长。由于一条主枝干过于粗大，严重失衡，横搭在地上，使整棵树呈‘K’字形。绕树一周细细端详，见上面有一木牌，写着‘左旋柳’三字。随后我又见到了许多棵这样的树。他们为何长成麻花状，不知其解。”

      巨柏当然有巨柏的生命年轮，但沙漠中的胡杨和青藏高原的红柳，在俗世的字典里，这本是太过平常的两种树木，它们难堪大用。可就是这样的树木，生长在恶劣的环境里，竟缔造了生命的奇迹。

每一个生命都是万物之灵，它们不论动物植物，不论高大微小，不论生长在哪里，每一种生命都经历着两个过程——生和死。人类敬死如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祭奠逝者，用多种多样的方法处置尸体，或土葬水葬天葬，或火葬或僰棺悬葬，有的甚至修建极尽宏大的墓穴来储藏尸骨，祈求再世重生。动物死去，有的也会动情守护，也有的同伴会追随而去。植物同样也是生命，虽不必如人那样追怀奉祀，但它们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以自然的状态来去，应该是最自然的做法，可我们人类，为了自己生活更加便利，更加优雅，就罔顾植物“质性自然”“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自然规律，人为处置，或伐砍，或焚烧，或粉碎，或掩埋，这类似的种种做法，不过是从人的“聪慧”“文明”出发的一些妄自尊大之举。从大地来，回到大地，这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的生灭过程，有人竟难以接受。

我想起庄子在他的妻子去世时击鼓而歌，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庄子把死亡看成是自然界的一种规律，就像是风云流转，就像是花开花落，他认为人生于自然死于自然，妻子这是回到了大道自然之中了，她回到了她来的地方，她回到了应该去的地方，那我又有什么悲伤的呢？

植物活着挺立天地间，吞云吐月，与自然一体，倒下何尝不是它的另一种状态？我们乐见其生，为什么不能乐见其死。它活着，化腐朽为神奇，死后，自身腐朽的枝干又会为新生者奠基，这就是生生不息的延续。

看来啊，老袁定是参悟了生死，用这些枯树的摄影作品想告诉我一个哲学命题。

是啊，当我们面对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我们顿感朝气蓬勃之时；当我们经历青春健壮，看朝阳辉映大地，我们意气风发之际，我们也该理性客观看待衰朽和死亡，这都是生命必经的过程。不必为之哀叹，也大可不必大张旗鼓张扬。

面对那些枯枝败叶，残花凋蕊，我们应该为即将新生的生命咏叹！

茁壮茂盛的树木是大地迎接日月光华、风云雨雪的表情，枯死的枝干是天地互相吸纳融汇后回归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