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新恋旧
张卫春
陈就听说政府要给村民盖房子,就骂信以为真的人们痴心妄想。
他的心思只有自己能懂。我是活过60大几的人,小时听爷爷讲,后来又听父辈老人们讲,从来都是上头收你老百姓的。改革开放后,国家免除一切向农民的收费,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了,后来种地也给补贴,念书也免费,看病都报销,发生这么多亘古未有的事,他就有点看不明白,“血脉倒流”,总觉得不对劲儿。去年底,又传出话说,国家要给农村人盖防震房并且是先在陈庄试点。当儿子从乡里回村跟他说了这事,他红脸暴筋地就骂,都给你娶媳妇儿呀。儿子气得不理他。老婆反驳他,你说的这不可能,那不可能,最后都实行了吗?你老脑筋想不通,跟不上形势,还骂孩子,孩子是听乡干部说的,要不是他编的。
听了老婆说,他就琢磨,前面那几种免呀补的,摊到每家只是几千块,可要是盖房,每户要花几万块,全国十亿农民,那得多少钱?房是用砖木盖的,不是吹出来,总之就是不相信。
其实,他还有一个小心事,内心就不愿相信,也不想让那股风变成真的。因为他现在住的就是房,虽说全村不是只有他家是房,至少,大多数人家还是土窑。况且他家的房子才盖起不到三年,去年才垒起院墙,安上大门,他还没新鲜过。
陈就太爷辈就落户陈庄,世代都是老实圪蛋,只会从土里抠食吃,坚守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生活,从不想着发财致富,所以几代人住的都是土窖。到他了,同样特别勤劳,经历1995年那场5天连阴雨,亲眼见到雨水把很多士窖都洇塌了。他家每年在窖顶抹一层炕土,虽然没塌,但也阴下来了。从那时起下决心在自己手里盖起房。他不担心没有存款,自有办法。他的办法就是年年筹备,从沟里拉石头,在院里院外种树,自己打土坯。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家人,尤其是他儿子陈新,好让儿子支持,父子一条心,士坷垃变成金。经过多年准备,终于,花很少的钱,几乎全凭自家人力气,盖起三间新房。尽管是石头墙,土坯房,房顶没瓦,但终归是房,他家现在可是全村除了几家干部外很少住房子的人家。他盘算着,每年养5口猪,一年盖瓦,二年垒院墙装大门。到去年,也都实现了。整整十年,代代爬庄户的陈就竟也住进新房,还是自己亲手盖的新房。那种美,烧心。自从住进新房,也愿意在人前高声讲话。回家坐在炕上看着院里,抽着旱烟的神态,就像老财主。夜里下雨,他也睡得踏实。要是夏天五六天不下雨,他就盼雨,见点云,就跟人说,又要下雨了。为此,那些住在窖洞里的人对他极其反感,有几人因为跟他争执差点打起架。以前在地里逢雨,总要坚持到实在顶不住才回家。自从住进房里,他主动一落雨就回家。老婆骂他沾不了二两虚膘。
政策落实得还真是快。从听说到动工不到一年时间。春节期间,村委召集村民登记,陈就和儿子陈新按政策应该能登记两处院子,一处三间,每间个人交3500,每处交10500元,共需21000元。陈就没有去开会,老婆和儿子去的,回来跟他说了,他一口否决,自己好好的新房不住,烧包的交两万一,疯了?甭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做那买卖。再说,你知道那房子能住不能住?砖包到底大瓦房一间就得花费一万多,现在三间只收一万多点,能盖成啥?儿子想报名,可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七凑八凑,连家里的粮食卖了顶多凑5000块。今年一年要收成好,连猪卖了,能凑齐一处的钱。陈新就蠢蠢欲动,几次跟母亲盘算,思谋着有了新房,娶媳妇另过也宽敞。但不敢跟父亲商量,怕他倔驴脾气来了,不如不说。虽然决定不了,但他三天五头往人堆里扎,打听消息,也能听人们议论,好知道全村的情况。
没收钱,就开始动工了,工程队还是县上的大单位。政府因为在陈庄搞试点,怕先收钱引起村民担心,决定先整地基,铺开86处房子的地基。人们成天盘算全村的户数,在村的,连已成家,未成家有成年男丁的,十六有85户,搬离村子出外的有23户,家家都分还差22户,只给在村的还差超出一户。人们闲下来就点数谁家绝对不要,谁家要两处。很多人想知道多出一户怎么办,有人说,可能是村委会的,大家一致同意这个说法。有人说,陈旧不要,陈新就急了,红着脸喊,谁说俺家不要?有人说你家有房子了,他说村干部好几家有房,我怎不能要?
房子在人们争吵中,一天天见了样子。基础扎下地面一米深,比陈就家的房子地基还深。砖包到顶,拐角立柱还有钢筋,每十二层还铺筋,上下水泥圈梁,松木椽檩,铝合金门窗,大包檐,院墙也是二四砖墙,大门还是铁板大门。每做一项,都引得人们咋舌,自己盖也不盖这么好的房,这比前些年盖的学校还结实。人们感叹着又害怕,既想住进去,又没有钱,即使分到房也还要花钱。地、炕、锅台、顶棚,不都要花钱?可这一项一项的也都有了,锅台是水泥抹面,炕沿是整块松木板。炕也盘好了,烧起来很吸火。搬进就能住!人们越看越爱。邻村的,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有亲戚的没亲戚的,不断有人来探视。探视过的人,到处传扬:陈庄国家给盖房,可好了,全乡没有那么好的房!
人人动心,只有陈就不动心。他也不去看,听儿子老婆说这好那好,还不信,心里说,别人给你盖还有自个盖得实在吗?
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家的石头墙缝隙大,冬天冷,椽檩是杨木,也不粗。但死咬住不松口。
原来嫉恨陈就家盖房子的住窖户,现在开始嘲笑他儿子了,你白盖了,分了房子后还要把旧房推倒。陈新气得就跟人吵架。
终于等到分房了。分房会是乡里干部和县里干部主持开的。县里来人听说还是住建局的局长,副县长也来了,乡里大大小小官员来了好几个。因为是全是第一家试点,分房会搞得十分隆重。一位干部宣布政策,好几个干部讲了国家改善村民居住条件是扶贫的重要任务。原来是窖洞的按院子的面积折算,一分地顶一间,不足的按每间3500补款。原来是房孑的,同等面积折算,院子另折。听到这个消息,陈新和母亲高兴地立马跑回家,和陈就说了,但陈就还是不同意。
老婆张嘴就骂,你的石头房换人家的砖包房,你还不愿意?陈新更是气鼓鼓的,别人贴钱换,咱不贴钱,还不换?捩住哪股筋了?
可当家的终究是放不下自己十年的心血,他何尝不想分到新房,他如果手里有钱,倒是愿意不换,单独再买两处。留着这房子,自己在村里的荣光就还在,没有了这处院子,跟所有人一样了。更难放下的是,亲手盖的房,住着的感觉,就如同自己做的家乡饭,合口味。住在别人给盖的房子,再好,也像吃馆子,没有自己的味道。
可这些怎么说得出?儿子不理解,是年轻人随大伙,见到那齐崭新,亮堂堂的自是爱不过。老婆也瞎吵吵,竟也不理解自己,看着她起哄就来气。
老婆哪能不知道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见老汉红着脸梗着脖子骂自己,心里就有了主意。她再不催他,翻腾出存下的几斤羊毛,每天用骨拔子拔毛线。陈新见母亲也不跟自己劝父亲,生气地有闲空就往外头跑。
毛线拔好,开始打毛衣,越打越像样了,陈就醒觉过来了,你给谁织毛衣?给你,给谁?给别人谁要?
陈就来气了,我买的毛坎子好好的,你打毛衣,粗楞圪糁的,多不好穿?
你不是爱自己手做的?
陈就猛然转过心了,老婆也会用计谋算计了!
等陈就主动走进大队部(陈旧还叫村委大队部,叫乡政府公社。)陈新正圪蹴在院里闲谝,看见父亲进来,以为是叫自己有事,见父亲圪直圪直走进村委办公室,才跟着进去。
除去房换房,院换院,陈就父子两换两处院六间大瓦房,只需贴补不到2000块。立马第一家签字交钱,最早挑上最把边的位置,新的荣光一扫多半一年的心闷。
唯一后悔的是,当年垒院墙,为省砖,把院子缩小近二分地,不然……
还想把院子外的地皮也按亩折算进去,但大家伙齐声反对,也就不敢奢求了。
拿到新房的钥匙,走进新房,新就两代三口人,还有嫁出去的女儿女婿外甥们,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真是喜爱。村里还没分到房子的人也跟着进来看。羡慕的眼神,嫉妒的眼神,烧得陈就一家人,尤其是陈就,感觉到脸烫。
搬家时,儿子执意要在炕上买新炕革,陈就不舍得花钱,父子又发生了矛盾。最后决定,现在住着的还用旧的,将来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儿的那条炕买了新的。
住进新房,陈就还是每天要回旧院子里,跨在炕上抽锅烟,在院子里抽锅烟。心里也知道新房好,墙面光洁白亮,窗口高一米八,比旧房子高出半米多。顶棚石膏板又白又平,还有图案。尤其是门窗,铝合金,严丝合缝,要自己盖,想也不敢想。
近来,原先离开村子的人陆续回来,踅摸着也想分房。这些人一家一家串门子。二狗蛋人模鬼样的,也回来了,逢人就夸城里好。
有一天来到陈就家,又夸上了,还劝陈新,你也该进城了,打工挣钱,将来孩子念书就能去城里学城,村里学校耽误孩子,什么时候想吃新鲜东西,一天一样,一年不买重样,想吃什么吃什么。
听着这话,陈就就来气,城里有你自己的房子吗?二狗蛋一听这话,以城里人自居的荣耀霎时灰暗下来,灰溜溜走了。
城里,那在过去,是陈就想都不敢想的天堂级的所在,可自从二狗蛋也进城,并混得人模狗样的,那种神秘感就没有了,他心里想,有二狗蛋的地方能叫好地方?
新房子住上了,旧房子两年内不拆。有了三处院子的陈就,哪也不会去,在村里现在已经活在天上了。可他睡在新房子里,总觉得身体老是悬着。不像在自己盖的房里,躺着坐着都那般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