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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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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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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

小雪

小雪,小雪,如果呼唤,是否要屏息,轻一点,再轻一点呢?可是无论你怎么小心,只要你想亲近它,想攥住它,它都像受惊的小兔,一闪就不见了。它们簇拥而下,分散而化,不起一点波澜和阵势,也绝不具有倾覆世界改造万物的野心。圣洁?那是属于道德说教,那是智者圣贤们要做的事。小雪,只管欢喜着开,欢喜着落,欢喜着化掉,落在哪儿都是好的,落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凉凉的,圆圆的一滴。

小雪的羞涩,顽皮,柔软,善意,让它落在哪儿,哪都凉沁沁地卧出一朵柔软的小花。小儿女般团膝绕,拨弄你的头发,挖你的鼻孔,拍你的额头,挤你的脸庞,冲撞你的牙齿,甚至立在你的汗毛尖上,甜丝丝的幸福,奶白色的香甜顺着你的感官电到你的心里去。无以伦比地享受被抚弄被玩乐的幸福。这世间,哪有那么多轻易的被允许而又受之如怡的侵犯呢。使之含饴,被消费的疲惫,泥虚的浊沉,抽象的干瘪,此刻“嗞啦”一声全都松掉了,垮掉了。人生滋味千般,也未有此刻这般好。

万事诸物,仿佛占了一个“小”字就轻松了,可爱了。有着清风盈眉,小溪濯足的属性。那种说不出的楚楚处,动人间,就算是小心思,小花招,小狡猾,仿佛都不会惹人生厌无伤判断的。你看那个古怪精灵的俏黄蓉,总是让爱她的人或不爱她的人奈何不得,恼着,恨着,却喜欢着。人们往往会对庞大产生依赖和信任,甚至恐惧和敬畏,潜意识里归顺和被降服。也容易产生庄重,肃穆,悲情的冲力。可是小呢,那么亲切,全然没有教条。“小者,未盛之辞”。反正还没长大,弄小性,犯小错,又有谁不会心起原谅呢。就连小的猫,小的狗,小的草,小的花,小的云,小的雨,它们都像在某一时刻,从体内跳出来,依偎着你的一些小词语。轰也轰不走,赶也赶不掉。你得温柔地抚摸它们,用指尖耐心地敲下它们的心跳,疼惜着。怕它们溜走后再也找不到,找到了也不会是此刻的它们。这都是需要一份耐心和体贴的温柔之心呵。是呵,“小”会唤起人的温柔之怀,谦卑之情来。有谁不会怀念未曾长大时未曾被刻意被蒙蔽被隐藏的真醇呢?那些小小的孩童,光洁的额头,清澈的眼神,柔软的小手,都有着近似神性的光辉和色彩。世间如此珍贵的属性多么难存持久,人们对赤子之心怀有多么炽烈的向而往之。向往,实在是人世匮乏呵。人在人群中互为关系,却发现便辟巧佞,翻覆难信的丑陋常常有着光洁的外环,彩色的晕圈,人对人类产生怀疑,甚至失却信心。“小的人”和“小人”竟是泥云之别。词语早已被人娱乐消费得廉价了,人们对“初心”的找寻,早已丧失了“初心”的清澈和纯粹。世间最为堪怜的,该是人呵。

向自然靠近,人在自然里才会发现,不知老之将至。缓缓爱,宁静而自足地爱,像一段修直的光阴可以设置山重水复,不必担心疑无路。相信曲径通幽,柳暗花明。有情无情,安得世间,度此岁月。你看,那些小的雪多么亲切,像鸥鸟平落白沙,水天一色,跳着,舞着,机心全无。而人不要试图幻想它的种种利弊,全然忘却吧。忘却它,忘却自己,歆享此刻该是多好呵。小雪花多像冬不小心泄露出的一丝丝天机,而我们资质顽劣,猜不透,也不敢参透。冬到底隐伏着多少美丽而柔软的小心思呢?就像一个惯于严肃的人,偶尔露出童真,竟是如此让人着迷。

对于雪的钟爱总是高过雨,露,霜,任何一种形式的水。小雪于我,总是能点点滴滴融化在心尖上,颤巍巍地一骨碌,旋即腾起一股暖的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地都在生长着什么呢?仿佛热闹,仿佛懵懂,仿佛有什么跃跃欲试,仿佛初绽。那一年的冬天,我的小城正紧锣密鼓地酝酿着一场盛大的集市。一道街,整整一道街呵,一夜之间如雨后的小蘑菇,密密茬茬地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商铺。墨绿色的毡布支起无数的帐篷,严严实实地捂着。捂着孩子们的好奇,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是琳琅的好东西,不为占有,只想看个究竟。“究竟”这东西最能撩拨人,严实的程度远远低于激起的想象和欲望。街灯昏黄,小雪澌澌而沸。从最寥廓的天空,会长满星星的天空,徐徐而下,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光和晕,徐徐,飘飘,浮浮,沉沉。仿佛从天涯的另一端走了千年,万年,此刻落在孩子们的眼睛上,洁白的星星雪落在黑黑的星星眼上,孤寂又温暖。小小的雪粒,打旋儿,转弯儿,在发鬓,眉梢,眼角,鼻头,唇上,齿间,或又钻到脖颈里,津津的凉。孩子们仰望天空,苍穹如炉,小雪花在沸腾。端着小火炉的手在哪儿呢?藏猫猫,从街道的这头跑到街道的那头,守护货物的大人偶尔跺跺脚,搓搓手,出来望望。雪碎落地,来不及絮积,小脚印和咯吱吱的笑声串在一起,杂沓着这个小街。整条街仿佛都在酝酿着什么,却不知酝酿着什么。神秘,飘浮。大家跑疯了,累了,歇歇,幸福写在红彤彤的小脸蛋上。小小的人呵,却觉得自己游离在什么地方,被什么无形地吊在哪里,不知道。只能忧伤莫名。

忧伤总是莫名的。在大家都欢乐的时候,在自己神思恍惚的时候,在不确定的时候,在很多很多不知所以的时候。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譬如敏感,譬如惊惧,譬如对不熟稔东西刻意葆有距离。小小的孩童就懂,不会表达的懂。灯光的脉络很清晰,昏黄而有条不紊。交织着雪色,迷濛又广袤。灯光,雪色,它们的相互交织,很多年来一直会侵入梦乡。梦是黑的,甜的,黑甜乡总是离不开它们,顽固而不退却。一直想寻到答案,笃信它们于我是有意义的。相信那里有不可逃开避开的宿命。宿命,安顿生命的道。我需要不断认领灯光和雪色。一个祖先在土地上的人,一个有着农人血脉的人,却无奈地被隔绝了与庄稼、与土地的亲密。这种无根让人虚弱和先天匮乏。而她所有洁白的期待,都希冀借助一场雪来完成,一束光来温暖。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利蒂斯说,“请诸位允许我为光明和清澈发言”。我想,冬是光明而清澈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季节如它这般深沉,深沉到毫无言语。因为够深够沉,因为够大够厚,所以无饰无华,甚至连言语都要省略。冬,像极了任何一种引人知善的宗教。它的善意和美好,光明和清澈,都是不小心泄露,流淌而出的。小雪,或是冬一个并不正式的发言?还是情绪的小小流露?它要用它的躲闪,不确定性,羞涩,不安全感,来引咎人类走向深深自省和忏悔吗?

小雪的光明和清澈勿需人言,冬都懂得。

从小雪开始,我的心便开始温暖。似乎跋涉一路,仿佛见到一束光。可看不清,且永远看不清。不过丝毫不妨碍赶路。我相信,总有一双眼睛在高高的,远远地看着我,呼唤我,指引我。让我对每一个有生的日子感激涕零。让我相信有一种不确定的美好在前面等,等我。我需要在漫漫旅途中,把一颗心放在沉静里皈依。小雪的微笑多么充满善意呵。

或者,小雪节气没有小雪。黑的喜鹊,扑棱棱从低处的草尖飞到高处的树枝。有云朵藏在树后睡眠。不过,呵手染霜也该都是好的吧。天地之力,育化之功,我们不予而为地恩承自然的赐予,是该安于宇宙一隅,安于渺小,放下自高自大的虚妄,才是好吧。放下进攻和索求,放下无度和贪婪,才是好吧。放下雄心,放下无限度地侵害和改造,放下热衷的热。

过度之气乃是热毒之气。曹翁开了一个最浪漫最有天机的药方。曰冷香丸。

“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药和匀,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揉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病时,拿出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

好可爱的方子,让人拊掌而笑。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个节气,涵盖了人世的日日夜夜。白可医热,花可解毒,天地琼浆润之泽之,人该悉心珍之惜之,方可无忧呵。倘若逆行,雨水不雨,白露不露,霜降不霜,小雪不雪,人间灾祸不远矣。这是天地玄机。用风花雪月做一个厚厚的善意提醒。以美好至极的事物,医世之病态,让人生暖。或者,仅仅因为这个药方,会让人喜欢曹翁的。他对幽微的人性那么有担当,怀着一颗悲悯和宽宥之心,用冷澈的美好来警醒人性之弱之陋,让人信服而敬之。

小雪至,雪,先是小,后又大。初冬,普洱,三三两两闲话。掰开的一块石榴粒粒珠玑,艳艳的像燃烧的梅朵。琼玉过窗,祥瑞至。概或,雪中能邂逅一枝梅影是再好不过了。

乙未年小雪三稿于如如斋

选自散文集《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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