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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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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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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归人

电脑屏幕上最后一个小亮点像拖着尾巴的哈雷彗星,一闪,钻进屏幕里的黑,一切才仿佛结束了。琥珀揉揉酸涩的眼,起身看看窗外。冬天的夜来得格外早,早得让人惆怅。前些天她看到一篇文章,说有些人惯用惆怅词,行文是一副小资腔调的托腮状,太可笑了。所以惆怅这个词突然跳出来时,她设想了一下自己的托腮状,噗哧,乐了。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她想,真的这么早就回家么?

琥珀的家离公司并不远。天气好时,琥珀步行。此刻的东西大街是一道移动的意识流。星火穿梭,每一道流,每一个点着光亮的意识都带着可以燎原的急迫和扑扑的尘土味向自己的既定目标奔去。夜就这么被裹挟着,扭动的空气里有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影一会儿浮出黑,一会儿又沉下去。琥珀觉得自己是这拧成旋律的一部分,一粒尘埃那么大,若出其中,若出其里。而她的日月之行,有着星汉灿烂样的迷茫。

她把羽绒服又裹了裹,紧了紧自己。

他说话像烟花燃放,绚烂,瞬间引人到极境。随之美和幻觉也烧到了最大化。这让人饱含希望充满惊奇怀着热切想要靠近,但眨眼又瞬时成灰。留下的是劈里啪啦从空中跌落的碎屑。

年轻时,琥珀很容易被这样的话感动,继而对未来充满深彻地渴望。如今她看他坐在沙发上,这些好听的话漫过他的嘴巴鼻孔眉眼,然后从头顶越飘越高,直到他的面目模糊不清。她能闻到的也只是一些很具体的物质碎屑,和一些呛人的粉末味。

年轻时琥珀被人称为黑美人,黑俏黑俏的那种。眉眼流动,姿态顾盼。加之性格开朗,未见其人,其声已远。琥珀很有异性缘。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他不高大也不帅气。有次给饥寒中的琥珀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时,他一张嘴,黝黑的脸膛露出整齐的白牙齿。琥珀忽然就被这黝黑中闪过的白色的光击中了。

huobe!huobe!隔壁传来乌拉乌拉含糊不清的呼喊声。紧接着手杖“笃笃笃”敲打地板。黑宝从沙发上飞快地弹跳起来,说,来咧来咧,我滴奶欸,您就别敲了!

隔壁是佛堂。黑宝奶茹素多年,每天吃斋拜佛,敲木鱼,捻念珠。她发现点酥油灯的香没有了,乌拉乌拉喊一通见没人理就使劲敲地板。

夏天,黑宝奶给诸佛涂上檀香膏,黑宝就得说,诸佛清凉。冬天给诸佛裹上毛毯,黑宝就得说,诸佛不凉。风尘沙霾时给诸佛戴上口罩,黑宝就说,诸佛勿染。

琥珀觉得可笑。见过拜佛敬神的,可从没见过如此的。抹檀香膏时她故意拖着长调说,哎呀,哎呀,俺们家的佛都不是陶堆土捏的,是真神!她笃定黑宝奶听不到这话,毫不顾忌。

黑宝奶铁青着脸,举起手杖就朝她打来。琥珀吓得吱呀呀乱叫,奶呀,奶!我啥都没说,就念阿弥陀佛呢,阿弥陀佛!

吃饭前,刚拖完地怕是滑,琥珀挽起黑宝奶的胳膊想搀扶一下,黑宝奶使劲抡开,给了琥珀一个黑白分明的大白眼,扭头坐下了。

琥珀想,这黑宝奶到底是不是在装聋作哑呀!怎么一点点不顺着她的话她全听得见?琥珀冲着黑宝奶挤出满脸谄笑,嘴上却说,老娘子干儿!黑宝奶漠然地盯着她,手里的拐杖并没有举起。

经过反复验证,黑宝奶的确又聋又哑。

黑宝是这个家里惟一不被他奶举着拐杖打的人。也是惟一能让她乌拉乌拉说出名字的人。黑宝奶的眼里总是藏着一把刀,明晃晃的。随时自卫也随时进攻,但遇敌情可飞快亮出削掉一切可削之物。琥珀第一眼见到她时,这种铺面而来的冷冽差点让她打个趔趄,她的心倏然一紧。莫非把我当作敌情了?琥珀想。

黑宝,我怎么瞅着奶害怕呢?

怕啥?奶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祥的人。

的确,黑宝在时,黑宝奶绷紧的弦才松下来。宝刀入鞘,世间温情,一切脉脉。

黑宝是她惟一的宝。

黑宝奶带着儿子寡居多年,黑宝妈和黑宝奶一样,带着儿子寡居多年。一个屋檐下,两个女人,一样的命运却有着不同的悲欢。

黑宝妈有儿子,黑宝奶的却没了。她怨气凭生,心里发咒似的想,这个扫把星!克死了我儿子!好像忘了,如此逻辑她该也是克人的扫把星。

还好,还有黑宝。

黑宝是她和她的同类项。她一手把黑宝带大,只要她一出现黑宝就挣脱妈妈的怀抱向她奔来,她有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足以让她傲视群雄,让她笃笃笃的拐杖可以杵得更响。

在计算,推理,合并同类项的漫长过程中,黑宝奶一直游刃有余,从不示弱。她是数学高手。

结婚第二天,黑宝妈亲热地抚摸着琥珀的手说,多好看的一双手!你来了,这下好了。琥珀微微一怔,这下好了?

后来,琥珀渐渐明白婆婆所说的好了,是指在这个家里她从此多了一个同盟者。所谓同盟就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可是,外是谁呢?

对于黑宝妈来说,琥珀的到来就是在窄小而逼仄的楼梯口冒出一朵喇叭花。喇叭花不必那么娇贵却可缠枝绕藤,鲜妍夺目。

为了向琥珀示好,黑宝妈总是有事没事就往他们的屋里跑。起初琥珀还是客客气气,问,妈你有啥事吗?几次三番琥珀渐生恼怒。

周末黑宝不在家,琥珀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哎呀!这一周把人累得要死,单位里要写的文案一摞又一摞,今天可该好好歇着了。

吱呀,门没敲被推开了。黑宝妈讨好似的笑,琥珀,教我用电脑呗?说着,使劲用鼻子吸了一下屋子里的空气。这么多年来,凡是有黑宝待过的地方,她都觉得有一种好闻的味道,这种说不清的味道让她格外贪恋。

琥珀忽然“嚯”地一下,从床上蹦起,妈,你到底有完没完!?

命运具有可传递性吗?琥珀有时忍不住这样想,又不敢深想。念头至此马上就给掐住了。像是要狠狠扼住命运的咽喉,她绝不允许在她身上有这样的传递性。绝不!

大概因了这样的潜意识,结婚后琥珀一直没怀上孩子。或者这样的犹疑和对未来的焦虑,让冥冥中的那个孩子也觉得还没选好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家。

自己当初也是对父母精挑细选过了么?琥珀想。

大概也是认真选过的。但是琥珀越来越接受一种暗示,凡是自己选过的,结局都很差劲。一碰到这样的念头,琥珀就会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逃跑。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童话。一只虎口渴在河边喝水,忽然发现有一庞然大物对着它,也喝水。甚至胡须贴上了胡须嘴对上了嘴。这既让它惊恐又有点不耐烦,冲着那个庞然大物吼叫,又用爪子击打。没想到那个坏东西也以同样的坏脾气,对它发出了同样的进攻。它忽然就被震慑住了,扭头就跑。

她觉得她是那只被自己吓跑的虎。

琥珀属虎。听人说她刚生下来,父母据此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可是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具备什么虎威。或者,她只是一个在树下爬行的小虫子吧。父母爱她,恨不能倾其所有以命周全。当她闻到一股好闻的松香味时,沉浸其中不想挣扎。父母许她一世神话,她是一块绝世珍宝。她要相信这一点,相信永恒。她一出生,就被一滴带着松香味的眼泪给裹住了。听人说,琥珀是一滴老虎的眼泪。

她是一滴老虎的眼泪。

已然记不起父母的模样了。她三岁时,父母在地震中丧生。醒来时母亲的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横侧在脸边的一块松木幽幽地散发着香。倒塌的松木非但没有砸到她,还支起一片小空间让她得以生存。她还记得那道裂得很深的地缝,张着丑陋的嘴巴好像随时吃人。

余则什么都记不起了。

老虎的眼泪太硬,化不开。她决定要破坏要砸碎!

顺从诸意时,那些美丽的光泽,缠绕的纹络,让人喟叹的小生命,都是别人眼里的光芒。这种虚假的美丽阻碍了呼吸,不能自由呼吸的琥珀是残忍的。她想,砸碎自己。砸碎自己打破幻境再出逃极有可能出来的是僵尸。

是僵尸也要爬出来,她想。

那天,琥珀和黑宝又开始激烈地争吵。黑宝说,你天天有啥不知足的?有人给做饭,有人给打扫房间,天天挑鼻子瞪眼的!我奶我妈都快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了!琥珀望着黑宝,千言奔涌而出却都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平时的伶牙和俐齿仿佛都是被圈起来的小犟驴,撒不起欢了。

毅然决然地收拾行李,出来时琥珀头也不回。

夜太漫长,琥珀睡不着。她扭头和床边的小度音箱说话。

喂,小度,小度!

你好主人,我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能做什么呢?那么笨。

我不笨,我真的不笨。

那你说你能干什么?会聊天吗?聊五毛钱的。

五毛钱太便宜了,来五块钱的吧。

咦,你还挺会饶舌!贫嘴的老爷们娘们唧唧的。

这么说话我不爱听,走了,等你想明白需要什么我再来。

小度,小度?

小度真的不说话了。

琥珀给自己取的网名叫“门外客”。意思是无意于驻足,她就是在门外溜达溜达。模糊地表达了立场,不用开门,不想进。隐约还有一种置身世外什么都是外行的谦恭和高冷。

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我是门外的客人,哪里用回家?夜都深了你这个归人怎么也没回去?琥珀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着。

望着屏幕那边“夜归人”忽闪忽闪的头像,她想,也是久久守着夜色不愿回家的人吧?或者不,正相反,无论夜有多深都要穿透过去回家。想到这她忽然了然无趣,啪的一下关了电脑。

第二天她再打开电脑时,夜归人的头像又会忽悠忽悠冒出来,像一只流浪狗,卷着尾巴,吸溜着鼻子,早忘了昨天被狠狠踢过一脚。继续咬着闹着偎依她。仿佛,她是它的味道,它是寻味而来。琥珀忽然觉得这世间有着毛绒绒的温暖。

门外客和夜归人见面了。

夜归人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有着南方人普遍的矮小身材,五官平淡,平淡得说不出有什么显著特征。门外客和想象的也完全不一样,电脑里那个俏皮可爱的她看起来很腼腆。他给她夹菜前先用纸巾擦擦筷子,给她递水前先用手试试水温,出门时他提醒她把围巾裹好。忽然,那种毛绒绒的感觉再次被唤起,痒痒的。

琥珀决定和黑宝摊牌,说,离婚吧。

黑宝又诧异又愤怒,说,就为那个没工作没长相的南方小男人离婚?你,你早晚会被骗的!

黑宝见琥珀不说话又撂下狠话,你臭不要脸!

长久沉默,黑宝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净身出户。

两斤!女孩儿!护士脆生生地喊。众人乱作一团,琥珀在微弱的意识中记住了护士的话。

因是高危产妇,琥珀不得不提前终止妊娠。那个小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掏出去被送到保温箱时,她的心忽然就空了,旋即又被填满了。她有空落落的满足感。

良矜!良矜!

见孩子转眼脱离了自己的视线,琥珀着急地喊起来。已经三岁的长腿小女孩变戏法似的从背后蒙住了妈妈的眼睛。柔软的小手汗涔涔的,带着松木枝的味道。琥珀心里一沉,嗔怪说,又捡树枝玩了?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妈妈,你猜我是谁?

你都喊妈妈了,还让我猜你是谁,笨不笨?

妈妈,妈妈你猜嘛!

妈妈猜,你是妈妈的矜宝宝。

妈妈,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刚刚藏哪儿了?小女孩撅起嘴巴说。

下次妈妈不藏那么久了,好不好?一定不再让你找得那么辛苦。

说完,琥珀的眼睛竟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雾水。要是有风吹过,那一滴就会生出花纹,像熟透的果实“啪嗒”一声滚下来。

己亥初冬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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