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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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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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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过处皆光亮

他在被人从邻村喊回来时,刚喝了酒。他把矮小的马背当成了那个女人深陷的眼窝,坐在里面久久不愿出来。

他和她对着喝酒,三杯两盏下肚,她的脸在灯光下微微酡起来,很像村头拐弯处的那株桃花,撑破胆子开,泼辣着开,天不管地不顾地开。就是要开给你看。桃花一开,三月的小村酡得醉醺醺的。人走在里面,脚步忽然就轻了。现已秋天,他总是爱想着春天里的事。他忘了是如何被她推出门来,木栓咯吱吱响,她在门里咯咯咯地笑。

他在她的小村口徘徊,望着夜空发呆不想回家。他想,望一会儿,呆一会儿吧。这一小块时间会因空间让他觉得布满花纹。这种水样的纹络泛着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他觉得离她很近,一闭眼就能闻到她的气息。他想彻底属于她,他想属于她的愿望从来没变过,三十多年了从来没变。

光把夜一团一团地放出来,越堆越深,他才意识到今晚的月亮很大。月亮特别大的时候,夜空中的星星就格外羞怯,像不愿示人却无法隐藏的小雀斑。他呵呵地笑起来,他想起她沾满小雀斑的脸。

月亮像个圆窟窿,那种手指沾点水,一捅就破的圆窟窿。窟窿周边洇染开去,天上人间。月下哒哒走着的人身披余光,马蹄轻漾。他想,她是他的小雀斑。

“二叔,你怎么还在这晃荡!急死我了,二婶难产!”,他怔怔的,是在喊他么?

他忽然像被线拽回来的风筝,花翅膀还在颤巍巍地抖动,神思还在天空遨游,却已折戟沉沙一头栽在现实主义的土壤里。

现实是他晕乎着跑到他媳妇的床前时,三儿子已降临人世,正扯着嘹亮而高昂的调门大声哭着。他的高颧骨媳妇脸色惨白,他试图想和她说话,她却一直不为所动,眼睛再不肯睁开一下。三个孩子一起被叫到床前,老大十岁,老二八岁,小闺女六岁。

那个乱作一团的夜晚,一生一死,就这么紧紧相伴着,乱极了。有人乱中有序,操持着一切。该准备的寿衣棺材一一具足,该干什么干什么。死者为大,一个死掉的人,在人间该有的仪式一样也不能少。生得如何不必管,谁也管不了谁。死要隆重。

忽然,十岁的老大在渐渐平绪下来的氛围里嚎啕大哭,留下三弟吧,留下,我带他!

刚刚出生的三儿最终还是被送走了。据说那家不会生养,会一辈子对三儿好的。是,会一辈子对三儿好的。大家也都相互鼓励着,劝慰着。只是这鼓励这劝慰都显得轻飘飘的,没有根基。只有老大的哭声沉沉地打在众人的心里,像潮湿的闷鼓因敲不透彻而让人不舒服。

老大后来说,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月亮出奇地圆,出奇地大。

什么也阻挡不了他每天骑着小矮马去溜达。溜达,喝酒。喝酒,溜达。不过,没有像刘伶一样随时带着一把铁锹,他还没准备随时自己把自己埋葬。也没有像阮籍一样,走到末路,痛哭一场。他的悲怆仅仅是他个人的那点欲而不得。那点不得可以让他认领下那叫作命运的东西。他的反抗是,游手好闲,天塌下来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溜达,喝酒。再无他事。很多年后,读了书的老大读到刘伶和阮籍,凭生了很多疑问。如何养家的?也因这些疑问又凭生了许多不屑,没有责任的潇散太自私了。

三个孩子有爷爷在时,爷爷管。爷爷不在了,老大就带着弟妹讨生活。做饭,耕地,收麦,给妹妹扎小辫。鞋子穿烂了就带着弟妹满村子转。挨门挨户,都是走到门口因难为情而迈不进去。好心人实在看不下去施舍一些旧鞋子旧衣服,老大都先周全弟妹。生活,对于他们弟妹来说,真的就是这么“讨”来的。后来在县城上一中的老大,听说村里有人病了需要输血,他急急跑回来说,输我的。血型对,输了最大剂量。恩情压在心头太重了,他只有,只有一腔子鲜血可以回馈那个生了他也生养了他兄妹的小村庄。这事是他媳妇后来说的,说,输了血,营养没跟上,眼睛就此近视了。

她已经适应他的咆哮怒吼呼来喝去了。她脸上堆着笑,讪讪的,捡回被他扔出去尚未摔碎的酒盅子说,记住啦记住啦!下次少放点盐不就行了?粗手笨脚你还能干点啥?他余怒未消。不知是酒星子还是唾沫星子在他的山羊胡须上滚来滚去,晶莹得竟有几分顽皮。

他最终还是娶了满脸雀斑的女人。此雀斑不是彼雀斑。此雀斑是跟着老二媳妇一起娶进来的。此雀斑是老二媳妇的姨。

她的逆来顺受只在他面前。她的狡黠尖刻在别的地方,他不知道。或者他是懒得知道。她有她的小六九,那算盘在心里扒拉扒拉早就响过好多遍了。精准着呢,能算计到哪根毫毛往哪边倒对自己更有利。老二是村里的泥瓦匠,手艺人,勾栏泥瓦,盖房垒墙谁用不到哦!村里人的眼睛都巴巴地瞧着呢。老大在县城上班,挣点死工资,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切起居还不都得仰仗老二周全?更何况那外甥女是亲的,不讨好老二家才是傻呢!

她不傻。经常偷偷从鸡窝里掏出还热乎的蛋煮了给老二家的孩子吃。把老大回家孝敬爹的点心用竹篮子吊起来,老二家的孩子仰起头一指,她就眉开眼笑着把绳子松下来,分给他们吃。那天,孩子们指了半天她都假装看不到,说,出去出去玩。习惯得到的孩子开始哭闹,她一把扯过来,悄声说,你没见你大伯家的孩子都在呢,都吃了就没有你的了!傻东西,等他们走了再吃!她不知道说这话时,一双眼睛正躲在门后瞪着她。

老大总是在周末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来。那孩子一进院门就咋咋呼呼地开心起来。压水井的井栏上正堆着洗好的白薯,雀斑脸正迈着小脚洗。白薯甜呵,有白薯吃是最大的幸福。孩子的雀跃不是没有来由。雀斑脸一沉,说,丫头家家的咋这馋呢,就知道吃。丫头从来都是被父母捧在掌心,是被甜的软的话泡起来长大的。不服气顶嘴说,就爱吃用你管?

窗户地是老大家和对门老二家的共用地,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孩子们一起围着玩。不一会儿,叫着嚷着哭起来的声音就“噗噗”地穿透窗户闯到院子里去了。东厢房的雀斑脸迈着小脚窄歪着跑过来,见两个孩子正在夺一把剪刀,僵持着不肯让。

天神,老大家和老二家的孩子打起来了。

她怒气冲冲,一把把剪刀从俩孩子手里夺下来。看了看,顺手就把剪刀给了老二家的。老大家的丫头也不哭,冒着火苗的眼想把她离开的背影烧碎。

那天小孩们分别得了五分钱。五分钱可以去离家二里地的供销社买一盒小蜡笔。他们像散去的小鸟兽,脚底装了小弹簧,呜呀呀着跑了。不愿在权威下示弱的丫头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望着通往供销社的那条路,风一吹,落叶打起一个旋儿,像响起一个有颜色的口哨。

丫头,你咋不跟着大伙儿一起去?丫头低头不说话。嗯,爷知道了,你也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塞给丫头。丫头说,爷,我不想去了。他说,那就留着啥时候想去再去。说完抱起丫头坐下,裹起一支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雀斑脸病了。

老二家的把她送到县里的医院后,又来看过一次就再也不着面了。老大和媳妇都上班,总请假也不行。俩人就黑白轮流照看。老大媳妇说,走,去医院看看你们奶去!真是越来越不懂事,奶住院都不知去瞧瞧。丫头和她哥一对眼,说,去不?俩人一起摇头,不去!一想到她那张倒三角的脸,倒三角的嘴,正三角的眼睛,就觉得硌滴慌。老大媳妇急了,还反了你俩,去还是不去?说着就要抄起笤帚疙瘩揍俩不懂礼的毛孩子。从医院回来,兄妹俩哈哈大笑,说,老娘子干儿,上树尖儿,树尖儿烧火炭儿,烫滴她呀屁股摔两瓣儿!

生病彻底改变了一个人。她的伶牙俐齿好像一瞬间就都老了锈了,她不愿多说一句话。出院回家后的她变得小心翼翼,以前像装在兜里可以随时掏出的一腔子热也仿佛郁结在一个不明所以的地方。惯性想掏出来,却哆哆嗦嗦不利索,拿不出了。不利索的付出会让习惯得到的人凭生怨恨和不满:怎么的,不都是该给的吗?为啥不给了?

老大一家再回来时,雀斑脸显然是想表达一直不曾有过的亲近。她满脸堆笑,呀,回来啦!我做饭去。样子有点谄媚。

那天半夜,老大突然被叫醒,说人走了,赶紧回家去。人走了?去哪里?离家出走?一个小脚老太太走不远的。丫头心里想。

丫头心里从来没有原谅过雀斑脸。其实雀斑脸也没做过什么过分伤害丫头的事,只是那刻薄和不公一次又一次伤了她的自尊。自尊是一种很累人的虚渺装饰,有的人为此挣了一辈子。

很多年后的秋天,丫头坐在阳台上喝茶。心疼刚刚碎掉的心爱的壶,不断劝慰自己。这些壶呀盏的,它们从来不真正属于自己,只是经过了自己而已。它们的使命就是历经不同的人,不同的手,不同的温度,最终是用来碎,用来坏的。和人一样,经过了人世,结局就是算了。好吧,算了。

那时丫头还不懂这样劝慰自己。只是当她看到父亲抱起穿着藏蓝色寿衣的雀斑脸,马上要去火化时,突然就哭了。先前的无动于衷终于泪流成河。很多人也都泪流成河,他们都想起自己的伤心事。

丫头是觉得那种小,人死后那种小到可怜似乎盈掌可握的小让她悲恸不已。她为人而悲伤,为人的归处而悲伤,仿佛不是为雀斑脸而悲伤。或者,换作其他不相干的人,她也是要忍不住痛哭起来的。

单位发戏票,就一张。老大说,爹,你去看吧。我也去!丫头说。

舞台上唱念做打,抖水袖,念引子,台下的人津津有味。那故事情节都是老掉牙的,他们的津津有味在于置身世外。眼瞧着人在那里徒劳挣扎看不到结局,其实结局早在前面等。因为看不到而挣扎,因为挣扎才有的结局。眼瞧着人在那里徒劳欢喜,那欢喜只是瞬间,人爱把瞬间当永恒。这些人呀,真笨,真蠢,真痴,真愚,真真的可怜。因为台下的人早早知道结局,就有高高聆听,洞察人世的优越感。每一把椅子上都坐着睿智的上帝,舞台上的人间都是他用来悲悯的。

忽然,安静的观众席中有些微的骚动。手电筒在黑暗的剧场里晃了又晃。很快,戏从台上演到台下。从容而悠游地指点别人的人生,而人生一下跌落到自己的面前,人会不会再从容呢?

票呢?票呢?丫头和她的爷爷被一起请出了剧场外。

吼什么,在这儿。爷爷拿出了票。

那人拿着手电筒又晃晃丫头,她的呢?

她还不满六岁,哪里用到票?爷爷又倔又犟地反问。说着把丫头搂在怀里。丫头别怕,有爷呢!

那束手电筒的光很像一杆长长的猎枪,终于逮到了猎物,猎物因害怕而瑟瑟发抖。不是说,演员之间在舞台上需要“无条件地相互爱护”么?猎枪呀猎枪,别再又指又打的了,我知道错了。丫头把头埋在爷爷怀里,嘀嗒嘀嗒,心在滴血。

老大最后把这爷俩领回家了,丫头在心里发誓,哼,再不去看戏。唉呀,哪里是看戏的错,是不买票的错。可是在那样处处都需要票的年代,弄一张票很难呵。

因为逃票事件,爷爷怕丫头被吓到,格外观察丫头的饮食起居。

爷俩聊天。

丫头说,爷,你见过吃了萤火虫的青蛙么?

你见过吗?

我见过!吃了萤火虫的青蛙,身体发亮。那一定是萤火虫在青蛙的肚子里飞呀飞,它想要一只青蛙灯笼。

那是萤火虫想要,还是青蛙想要?

嗯,可能都想要吧。萤火虫想要不惜被吃掉,而青蛙的理想不过就是自己照亮自己。

爷爷吓了一跳,摸摸丫头的额头。这孩子被吓到了?

爷,听说你有一匹矮脚马,哪去了?

听谁说的?

爷,我想听你讲矮脚马的故事。还有那个长着雀斑的女人。

爷笑,傻丫头!然后就默不作声了。他摇起的大蒲扇忽然在空气中停了几秒。好像有呼呼的风从蒲扇周围穿涌而过,然后就把蒲扇独自丢下了。

异地求学的丫头那天做了一个梦。

她听见有人在天上锤打月亮。有人把月亮当作一块铜铁,打铁的姿势很专注,很执着。似乎很想打磨出一块铜镜来。打磨铜镜做什么呢?说不清。感觉咸咸的,甜闪闪的,还有点苦涩,有点笨拙。月亮在一点点变圆,锤打声像哒哒的马蹄,心有刀斧的人都听得见。月圆之时,真的就有万千的马纵身而过,马蹄轻漾,光一片一片地碎。

在这样的夜晚,她忽然就死了。躺在一个竹排上,身上穿的就是雀斑脸火化前的那种藏蓝色对襟棉袄。她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想再说点什么,已经说不出了。

好奇怪的梦。

她最终的归处竟和那个曾经那么讨厌的人是一样的,就连穿的衣服也一样。这是无法选择的宿命。清晨醒来,丫头忽然就松下来了,她觉得她看世间有那么多可以原谅的地方。她想,她主动和解了。

己亥深秋于如如斋

首刊《当代人》(20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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