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母亲背着她,要穿过一片丛林,踏过几层梯田,才能抵达自家的田地。大月亮在头顶晃呀晃,晃得人睡眼迷离。她怀疑月亮也是困了,正在群山的脊背上滚来滚去。行走的群山默不作声,偶尔被风吹得咳嗽,月亮就卡在了枯枝间。她这么想时,就在母亲背上轻咳几下。夜行之足像被黑夜拥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铿锵有力。仿佛只有一条路可走,往黑了走,惟有走到尽绝处,方可逢到一处生还。群山抖落肩上的月色,像蓑衣抖落一层雪,到家了。
在安嘉的记忆中,童年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的夜晚。母亲总是劳作,驮着她,母亲和她一起驮着月色。她说,月光是沉的。母亲说,哪里沉?她笃定地说,沉,沉沉的。
酒吧里放的曲子是《白月光》,副歌旋律响起时,安嘉一气吹光了酒瓶里的酒。醉眼迷离地说,再来!左手抹嘴,右手拿起木筷,“砰”的一声瓶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围着凳子的腿转几圈最后定定地怔在一圈水渍里。
好!坠着黄链子戴着大钻戒的男人一边高声叫好,一边把手搭在安嘉的肩头,摩挲起来。安嘉心起厌恶却满脸堆笑,邪魅地瞅着他,更加大声地笑起来。心想,这个月的生活费有着落了。再往狠里敲敲这个傻大粗的王八蛋,或可有余寄些钱给母亲了。想到母亲,她神色黯然了一瞬。
安嘉周旋于各种客人中间。笑,是一种很廉价却很管用的财富,她学着动用这财富。并且她动用这财富的能力越来越得心应手。以致到后来,表情肌发达,一摸一个硬块。这让她产生觉悟,笑是一种很硬的东西。她以此易彼,交易让人产生麻嗖嗖的快乐。一次,警笛骤起,密不透风的酒吧忽作大乱。尖叫和酒瓶碎裂声像喧嚣的花玻璃上炸裂的线,四散发射。慌乱中她躲进卫生间,锁死门把手。警察叫门,她不开,对峙十多分钟,门被踹开。
她躲闪不及,腿被砸伤。
深夜,从警察局出来。她忍不住蹲下来抱紧肩头瑟缩着,眼泪汹涌而出。先是无声,继而嚎啕继而嘶哑,最后无声。白天如巨轮滚滚吞天沃日的澜沧江此刻格外安静,哭声飘在空中落在江里很快化掉。或许,从未飘过,从未化掉。江水只是江水,只是冷静的旁观者。不远处的渡口是昔归,在江上静静飘着。月色轻拥,像停止啜泣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因满足而呼吸匀称。
渡口那边的那边就是她家的寨子,她想。一床星光在巨大的黑里,晃呵晃。
二
他是酒吧里的厨师。和她从一个寨子里出来,一起的还有她的小妹。仨人合租一间,搭伙做饭。他身材精短黑瘦,甚至还有些许的羸弱。惟独他的眼睛,有着佤族人独特的剽悍之气。那样的气息凛冽,野性,仿佛毫无预兆就可挑起一场殊斗。正是这种骇怖又无端形成一种护佑,小屋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他给她们做饭,做家常吃的烂饭,竹笋辣椒和野菜。她有时恍惚,以为要在这里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她想,这样也挺好。很多时候她是慌乱的。酒吧喧嚣她慌乱,为了卖酒劝人喝,出了乱子,伤了性命时她慌乱。她以为人世就是这样慌乱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而这个小屋是大慌乱中的一点小踏实,一点小温暖,一点小熨帖,一点小慰藉。是江流中的一块小浮木。
今晚你早点回去吧,老是这么熬夜也不行。临出门时他对她说。
不行,今晚不能走,约了客呢。是大客户。她说完,想起早晨他往竹筒里新添了冷水,红米小酒发酵刚刚好。就又笑着说,家里水酒可以喝了吧?小妹你俩先喝着,明天咱仨再一起喝。
今天该你休班,不能老是这么拼命。他有点急顾惜着说。
哎呀,没事,没事!她笑着推开他。
他走时回头又看看她,欲言又止,最终没再说什么。
凌晨一点,他被手机铃声惊醒。电话里她向他求救,需要被掩护。他迅疾穿好衣服,拔腿就走。她的小妹也紧随其后。
她最终没有等来掩护。
第二天午后传来消息,附近夜晚车祸,坠崖人亡者,一男一女。
这段往事像一块罐装的时空,被她紧紧压缩着,不允许被触碰,不允许被打开。因冷绝而凝固,因久远而干瘪。只是,过期的铁皮罐头稍微遇热就能听见里面有嗞拉嗞拉的气泡响。
三
安嘉在和他说起这事时,眼睛通红,啤酒罐已经排兵布阵秦俑般布满了一桌。这不算什么,安嘉继续说,含糊不清,继续说。
我就是一个不祥的人。十六岁嫁人,嫁给一个大自己二十九岁的男人。嫁人嘛,无非是想找个依靠。无非,家里有个依靠。结果是靠山山倒,靠墙墙歪。有了孩子,孩子得了一种怪病,高兴时活蹦乱跳,沮丧时无力行走。我他妈的,就是一个不祥的人……
这么说着,她就趴在桌子上呢喃好像睡着了。
他推推她,继续问,后来呢?她迷离着眼睛含糊说,没有后来,后来离婚了……
安嘉在酒吧里认识的客人中,他是看起来最斯文的。他从不对她动手动脚,总是按时结账,按时退出。当然,也按时来。安嘉就愿意把心里话说给他听。他是河北衡水人,来云南也是做生意的。
有人上楼时酒吧的楼梯会“咯吱咯吱”地响。安嘉能迅疾判断出哪个脚步声是他的。好像有几天没来了吧?安嘉下意识地朝他经常坐的那个窗口望去。是另一张脸。
忽觉索然,终不过是过客。她恼恨自己的多情,那种枉自令人羞愧。随即她便笑着迎向那另一张脸,她要使出浑身解数,她要卖更多的酒,挣更多的钱。
又过几天,衡水男人还是没来。她莫名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吧?她承认,这个北方男人让她充满了牵挂,甚至连同对北方充满了幻想。
她八岁时第一次吃柿子,吃得满脸柿泥,被表姐嫌弃。从那时起她才懂颜面,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先检查自己的脸是否干净。脸面总是重要的。安嘉胡思乱想着,掏出镜子看看自己,把浮起的心使劲往下按了按。心像迷路的小纸船,随时搁浅,随时又被浮起的暗流涌起。迷茫又空虚。
嗯,不联系。
四
酒吧的木栅栏边,报春,杜鹃,百日草,万寿菊,孔雀草轮番着开,泼着性子开。安嘉有时会愣愣地瞅一会儿,然后折回屋里。酒吧里酒精发酵的味道,尘烟味道,霓虹忽明忽现的味道,各种说不出的味道搅混在一起,她觉得熟悉又厌恶,厌恶又依赖。她常常有种孤身犯险的粗粝质感,她需要一些英雄气给自己打气。花香太柔太暖太奢侈,而沉湎是一种罪恶。她想。
起火啦!快报火警!人们惊悸四起,酒吧乱作一团。安嘉还在神游于虚无缥缈的各种古怪念头时,浓烟乍起,滚滚而来。霎时,她如被捉的小妖,缩起身形手足无措,顿觉人影散乱壁垒林立已无处遁逃。
有个影子冲过来拽起她就跑。浓烟之外,她拼命咳嗽。咳得涕泪喷溅。咳着咳着,她忽然大笑起来。继而又蹲下,无声痛哭。
他说,别干了,跟我回北方。
好,跟你走!她抬起头,揉揉眼睛,望着他笃定地说。
安嘉跟他私奔到北方,在一个小县城的矿业厂住下了。说是私奔也不过分,她没有经过父母同意,义无反顾地说走就走了。他没能带她回家,说母亲不同意。她想,不回就不回吧。或者,他还有不能言说的苦衷?随即又马上斩断念头,对自己说没什么,这样也挺好。
她每天给工人们洗衣做饭,给她的北方男人洗脚温床。男人最初笑眯眯地看着她,享受着她。而这种美好却是有条件的,她不能有情绪,更重要的是不能表达情绪。每天只要乐呵呵的就对了,低眉顺耳就行了。安嘉的倔强让她心起尖刺,白闪闪的棱角在心里晃呀晃,晃得疼了话语言辞中就把它们带了出来。男人先是吃惊她会生刺,然后就武断地决绝地想掰掉这些刺。结果这些刺如水生波纹,随时风生水起。他和她彼此嫌恶,厌倦渐起。
男人渐起的不耐烦表现为对她的呼来喝去。工人们见状,亦对她呼来喝去,不待见。她心一横,那好,继续逃!向北,向北,一直向北!她憋着一股劲儿,豁出去了。她想豁出去是不是就是一盆泼出去的水,既泼已无法收回。她觉得自己是一盆洗过碗碟菜根的脏水。现在,她想把自己泼出去。
男人用微信追她,一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后来骂,再后来骂得更甚,说她又傍上了有钱人。
五
安嘉来“一瓢饮”工作时,就像快乐的铃铛,一路叮铃铃,被人摁着却发出快乐无比的响声。
安嘉,把壶洗干净!
安嘉,那个青瓷的盏放哪儿了?
安嘉,茶类没分好哦。
安嘉,厨房漏水了……
安嘉快活地应着,来啦来啦!伴着叮铃铃的笑声,像个陀螺。拖地,浇花时,她轻哼着曲。人问,你每天怎么都那么开心?她就笑,说,渡尽劫波。人又说,咦,你还蛮会说!
安嘉一路向北跑。夜深了,她还坐在出租车里。出租车师傅问去哪,她说,向北。又问,北边哪儿?她摸摸口袋,只剩两百块。她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就近在一个小旅馆住下,还能勉强够一宿一天的饭。于是说,附近有没有小旅馆,您帮我拉过去吧。司机师傅说,好咧!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眼前忽现一座斜拉索大桥,桥的两岸高楼林立,星火点点。车行桥间,像一滴水一个小火星在锦带上滑。她眼窝一热,就在这里停下吧。
安嘉择一处小烟火睡去,清晨醒来她在小城的一个小镇上。一切陌生而好奇,她顺着一条巷子走。走到尽头发现小镇被一条河盘着。听人说那河叫龙泉河,龙泉河上有一寺曰龙泉寺。她不信佛,也不信任何宗教,却不由地往前走。或者,她在潜意识里想,住店的钱已经不够再支撑一晚了,寺庙是否可能暂栖呢?
几天后安嘉从龙泉寺出来时,像换了一个人。月色铺满龙泉寺的台阶,也轻轻地披在她身上。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背她去劳作她说月色沉,母亲说哪里沉呢?是呵,月色多轻,像蝉翼,如果想飞恐怕真的可以御衣而飞。
她问,为什么和她亲近的人都出了事?为什么自己很努力却一直遇人不淑?她说,是不是那些年她在酒吧劝人喝酒,人家因喝酒而处困境,做了很多坏事?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她而起的罪恶,造的业障需要自己来消。
安嘉回想寺里禅师很少说话,却总是微笑看着她,听她说。这种安静让她内起深深地忏悔,继而泪流满面。她在佛前,长跪不起。
六
安嘉决定留在小镇的同时,看见小镇东边有一茶楼。楼门古色古香,上悬深漆青字匾曰“一瓢饮”。她心里一动,饥渴难耐,此时正需一瓢即可入肚肠的大碗茶。
炭火生起,茶在土陶罐里烤,然后把烧开的水往里冲。“嗞拉”一声,茶气满屋。迈进家门,听见这一声“嗞拉”就知道父亲开始喝茶了。茶苦呵,她从来不爱喝。她喜欢甜,向往着甜。每次父亲去田里耕作都要用罐子灌好米水带好糖,饿了就在田里随便拾柴生火煮粥。粥熟了父亲会放一点点糖就着吃。她嫌父亲放糖少,央求多放些,被父亲骂不会讨生活。父亲喝苦茶让她尝,她皱紧眉头嫌弃而逃。她六岁开始做饭,上自家茶山采茶,眼见着父亲怎么做茶,喝茶。眼见着父亲一直做茶却无法卖出,眼见着父亲因种地炒茶黢黑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拿出包了几层的钱,抹平给她又叮嘱再三,小心翼翼语重心长。
曾经那里的一切让她厌倦甚至痛恨,恨意起时又不知恨谁。她说不清,只觉体内有着虎虎的燥热,她要释放,她要奔跑,她要逃离。逃,逃,逃,直到逃到眼前。她忽觉眼窝热热的,有一种热辣的液体竞奔到眼里,她忍了忍。哪里逃,逃什么,怎么逃,逃得掉吗?
茶,茶是什么呵,不过是一片叶子。是人行草木间的一种找寻。她的草木充满荆棘,她左披右斩,突奔前行,依然铅灌铁铸剑拔弩张。而惟有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一直在茶里,在苦茶中修行。她自茶乡来,应是一叶茶。茶,才是她的根。苦,才是她的福祉。而她却一直拼命地和茶决裂,和苦抗争,不惜伤人自损。
她忽觉释然,觉得这匾上的名字怎么那么好。“一瓢饮”,弱水三千,只取这一瓢足矣。安嘉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和踏实,她觉得好像是回家了。回到自己心里,安定了。那即是回到故乡了吧。她决定要靠自己的努力留下来,寻找和开掘一切和茶有关的机会。想到家里的茶山,想到父亲,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家里的一束光,得亮着。
七
安嘉!安嘉!哎!哎!来啦!安嘉每天忙碌而快乐,像铃铛像陀螺。夜深人静时,她就坐下来读书,读佛经,读茶经。读到“风动水流,皆演圆音。”这句时,她搓搓手,向远方望去。
庚子深秋于如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