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卫华的头像

张卫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1/17
分享

鱼的记忆

鱼的记忆

许姨常常这样介绍自己,言午许,许老师。说着,鼓绷绷的圆脸露出两个小酒窝,笑意爬满眼角,又顺着眼角爬上额头,仿佛头发梢都沾着笑的小颗粒。孩时的我常常望着许姨的笑容,觉得她两颊上的小雀斑们熠熠发光,闪呀闪的。偶尔出神,会觉得那是黑芝麻粒的属性,又香又甜。

许姨是下乡知青,一直在乡村小学教书。爱人在县城的银行工作,只在周末回家。许姨母亲只她一个孩子,接来同住。晚上在学校上课,她就在家帮许姨带孩子。村里人因她们是外来户,日常往来便多一重眼光,审视,好奇,和戒备。常有顽劣的孩子在晚上扮怪声吓唬她们。老太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遭此,就会双手紧抱交叉握住,在胸前画十字,嘴里喃喃祷告不断。许姨晚归,邻里共用的门常常叫不开,大费周折。许姨从来都是笑呵呵的,不恼不怒不理会。

许姨改行到了县里银行。家人团聚,灯火可亲。许姨的女儿是我那时惟一的好朋友。那年,她十二岁,我十岁。初来乍到的她远远地看着我在心里说,要是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多好呀。我也远远地望着她想,要是我们能成好朋友多好呀。果然,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们能成好朋友和许姨有关系。许姨对女儿交朋友很在意,我到她家玩,她总是笑,问我问题时笑,不问问题时也笑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人们多内敛多严肃多忙碌,很少肯弯下腰来和小屁孩们说笑的。所以我觉得受到了隆重的待遇,喜欢她们。

许姨有三个爱好,弹琴,养鱼,捡煤核。

那是一架老式脚踏风琴。栗色翻盖和琴身,键盘像是一场雪噗噗落在黑色台阶上,仿佛谁走上去都是雪音。许姨正在弹《红莓花儿开》,那是雪世界里的春天故事。断断续续,吱吱呀呀,老琴像是牙齿漏风的嘴巴很想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却讲不完整。许姨双眸炯炯,手指灵活,没多久就把曲子弹得如汩汩水流,音符跳跃着,越过田野,溪流,盛开的花朵,和少年的心。仿佛有风吹过,许姨自来卷的短发微微颤动,脸粉粉的。她轻轻哼唱起来,“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扭头见我正在不远处怔怔听着,嫣然一笑,摸摸我的小脸蛋说,好听不?好听!不知缘何,我的脸竟红起来。

各个单位几乎都有一个大铁炉,烧水供暖。水开了,各家提着大铁壶去打水。一炉烧尽,就把煤渣铲出来堆在空旷处。刚铲出的煤渣热气腾腾,灰白的残渣里藏着火,透明的火。孩子们囿于火的威力,忌惮着不敢上前。但心多是“蹦蹦”跳着,先用目光仔细考察地形地貌,准备着先抢上哪块高地。目测,揣度,判断,远远围着,待火灭尽,蜂拥而上。很像一个小小的战场,顺利拿下这个小山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比如领地,比如时间,比如同盟,比如分工。更重要的是勇气。捡回来的煤核可以接着烧地炉子,节省很多煤帮助每个小家庭度过缓慢而拮据的长冬。能捡煤核的人家,甚至一个冬天都不用备煤。捡煤核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因着得到大人的夸赞而让捡煤核成为一种荣耀,甚至神圣。这不仅关乎生存,更关乎尊严,面子,能力。寒冷,炽热,滚烫,双手冻疮,都不能浇灭孩子们捡煤核高涨的情绪。

许姨舍不得让女儿去捡煤核,自己去捡。显然,许姨的加入被认为是入侵者。孩子们有孩子们的默契,一致对外。许姨仿佛明白了其间隐约,起得更早或去得更晚,捡两筐就不再捡。避开和孩子们同占山头。大人们约定俗成是不去捡的,不知是好面子,还是不得空。总之约定俗成不去捡。别人知道许姨捡煤核,说,你家条件好怎么也不辞辛苦去凑这个热闹?许姨总是爽朗地笑笑说,捡煤核锻炼身体呀,没觉得丢人呢!

许姨喜欢在春天里弹琴,冬天里捡煤核。或者,在夏天,在秋天,在冬天,许姨都是弹琴的,也都是捡煤核的,而我只记住了她春天弹琴的样子。或者,某个冬夜,许姨用捡煤核的手也弹过很柔很软很凉的歌吧?一个个音符被捡起时,是不是和煤核一样,让人痛并快乐着。

许姨养的鱼每条都有名字。我记不住,趴在池边看。院子里静悄悄的,鱼池里游鱼结伴,几块粗糙的石头堆叠,乱乱的,像团团的云。小孩子的思绪也总是没来由的,趴着趴着,觉得又寂寥又空旷。

长大后,我养的鱼也有名字。

头驮红云的叫赤角大王,眼大似铃的叫银铃铛,一抹白纱裙的叫白月光,金色鳍的叫金足赤,浑身火的叫火凤凰,肚子大的叫笑弥勒,蠢萌蠢萌的叫什么呢?就叫黑萌吧。

黑萌有一只黑蝴蝶样的大尾巴,每天曳来曳去。蠢笨蠢笨地仿佛一直在扯线,想把自己的蝴蝶风筝放出去。黑萌的梦想遥远而切近,沉重而轻盈,每天乐此不疲。扯不断,理还乱。理还乱,扯不断。这让人想起西西弗斯的宿命与抗争,勇气和力量。

许姨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需要反复和遗忘抗争。

身边近切的事总是很快就忘了。比如,中午吃过饭了,她说没吃。放过的东西,走过的路根本记不住,问她时她就懵懵的。她常常惭愧地笑着说,看我这记性!然后拿出纸笔,写了很多小纸条,分别贴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物件上。

女儿说,妈妈,给我弹琴吧。

脚踏风琴更老了,许姨坚决不让女儿换。说,能用能用,天天说换,不珍惜东西。

弹的还是那首《红莓花儿开》。琴声响起,许姨消瘦而干瘪的脸立马生动明媚起来。夏日,黄昏。有光绕过窗,绕过窗台的长寿花,绕过桌面,缓缓的,慢慢的,晕染着。空气中弥漫着橘色的暖意,微尘因光的照耀而翻飞。许姨的侧影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简单,温暖,纯净。像个婴儿。

许姨说,她养鱼有秘笈。我缠着问,她说,换鱼喽!

发现一条死鱼,捞出时她喃喃自语,又少一条。唉,最近怎么老是忘了啥时候喂的呢?会不会是撑死的?老喽,养不动你们了。看来,应该让之更大的江湖给你们了。说完,又拿出纸笔,写了什么贴在鱼缸上。

就这样,许姨反反复复,贴纸条忘纸条,忘纸条贴纸条。

许姨遗忘的东西越来越多。贴纸条也不会了。

在自家客厅,常常因找不到厕所而失禁。她明白时就气馁,常说些丧气话,女儿安慰鼓励她。她说,我现在只爱我自己都爱不动了。我的心,挪不动了。只爱自己的妈妈,连自己都爱不动的妈妈,你会喜欢吗?

女儿抱着妈妈,流着眼泪不说话。

有次女儿问她,妈妈你认识我吗?我是谁?

很多时候她都是喃喃的,说,哦,你是谁?你是谁家的闺女?这么好,总是来看我。你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女儿问她,那,你是谁?你知道你是谁吗?

女儿把她领到镜子前问,这个人是谁呢?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是呢,这个人看着咋这眼熟?有红似白的,还挺好看。女儿说,她就是你呀。她沉默,仿佛又仔细辨认,喃喃说,哦,她是我,她是我。可是我是谁,我是谁呢?

女儿又指着镜中的自己问,这人是谁?她说,这人也有点眼熟。是呢,在哪儿见过呀,在哪呢?她茫然四顾,拉着女儿的手说,咱们还是快走吧,这里怎么水汪汪的,会不会被淹着?女儿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在村西的小河边拽走并告诫她,以后不许一个人到水边玩。那时的小河真清澈呀,倒映着母女俩,波光如镜。女儿教她,妈妈,我是你闺女呀,是你的宝贝闺女呀。

有时她会灵光乍现,高兴地说,哦,你是我闺女呀!对,对,对!可你找对象了没?别挑了,我看当老师那个小伙子挺不错的。

她拉着女儿的手,左瞧右瞧,说,看看,多好的闺女。

许姨常常跳过时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那个烂柯人,专注看一盘棋而忘了人间一切。她的女儿早已成家立业,孩子都快结婚生子了。

可是许姨看的是一盘什么样的棋呢?无人可知。

我也总是养了一茬又一茬的鱼。

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看鱼喂鱼,慢慢熟悉了“水云间”里诸游客。

黑萌喜独处,近礁远石皆独行。可能它也是繁华而自由的,孤独而不寂寞。银铃铛尘梦短暂,有一天突然就揺不响了。黑萌躲在暗石处不愿外见。它和银铃铛是最好的朋友吧,它在伤怀。

许姨在得艾尔兹海默症之前,伺候瘫在床上的老伴八年。老伴生病前很有威严,从不爱多说话,性格内敛不会表达爱。许姨性格开朗,喜欢求证爱。在爱与被爱的不断求证中,磨合了半辈的许姨,在老伴去世后沉默好久。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出来。

白月光喜深潜,总在水底游。就连吃食也绝不浮到水面去抢。或者,它是胆小。那些年许姨住在乡下,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小心翼翼,噤若寒蝉,因无助而养成的低调谦逊吧。

赤角大王和火凤凰喜欢结伴,或皆因它们有相同的颜色。它俩很像处江湖之远,像一个班级里的中等生,不出色没个性,最随和。是集体里的底色,起烘托和陪衬作用。所以它们最容易打成一片成为朋友。

许姨的女儿和我那时有共同的爱好,听广播和看书。我俩听霍达的《穆斯林葬礼》,晚上宁肯不睡觉也听。半导体放在枕边与新月一起流眼泪。想想看,天涯共此同明月,少年的心呵,忧伤而美丽。第二天见面彼此发表见解,言陈命运。那时哪里懂得,命运多沉,又是我们能言得动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偏爱说。广播听不过瘾,又买原著一起看。许姨的女儿喜欢看史书,我喜欢文学,但都喜欢苏轼。第一本《苏东坡传》是林语堂版的,是许姨的女儿送给我的。逛地摊时,曾买过两块红石头,一块写的是“高山”,送给了她。另一块是“流水”,自己留下。少年的情意晴朗又明媚。

笑弥勒揺影如扇江湖悠游。肚子大眼睛小,神姿气魄很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能容天下的弥勒。它横卧斜泳皆恣意忘形,有点潇散有点“拽”。后发现皆因它的一只眼睛有伤,泳姿才异。

许姨也总爱笑。年少的我常常想,许姨会不会没有忧伤。许姨的内心是否有过幽微而尖利,疏离而偏僻。

金足赤肌肉发达,游姿健美,横冲直撞。它总是有着骄傲的底气和资本。“水云间”战事频发。金足赤追着白月光咬,引水珠三千,与之鏖战。白月光被动受敌,不知所措。先是以为只是两条鱼的战争,后发现金足赤斗性大发,头撞尾甩,嘴咬鳍刺,先后进攻笑弥勒,金角大王,火凤凰。只有黑萌没有被攻击。有些担心白月光的境况。游力不足,躲无可躲。昨夜发生了什么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许姨在老伴病逝后,孩子们极力撮合,一位被叫作姨叔的人走进了许姨的生活。姨叔很早就认识许姨,欣赏她的琴声,钦佩她的爽朗刚毅。他常常哄小孩一样哄她,崇拜者一样赞美她。姨叔看她时,眼睛亮晶晶的。

一个人得到了情义的滋养,才会觉得世间万般都可被原谅。沉疴潦草都可被忘记。

世间沉重仿佛卸下了,许姨更轻盈了。她很快乐,来去风样轻。那风里仿佛裹着栀子花香。女儿见到许姨快乐也开心,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但女儿愈发想念爸爸,她不说。只是一直回忆爸爸如何爱她,小时候带她去看病种种遭际种种乐事。她和我说这些时,我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该不该安慰。我能懂,却说不出。和她一样说不出。她拿起手机让我看照片时,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她默默地把微信背景换成了童年时和爸爸妈妈的一张合影。

快乐总是很短暂。姨叔的糖尿病加重几乎看不见东西,常因看错药瓶而吃错药。他再也不会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许姨,无助而懊恼。他外地的孩子把他接走了。临行前,姨叔舍不得,许姨舍不得。但都不知怎么说怎么办。姨叔的孩子收拾东西,急着赶车,催促着。

没多久许姨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或者是早有症状了吧,发现时只是症状更重了。

女儿问,还记得姨叔不?许姨摇头,姨叔是谁?

女儿又问记得爸爸不?许姨说,那个倔老头,不过是个特别好的老头。为人仗义又讲诚信,让人崇拜。天底下没有比你爸更好的人了。女儿让她讲讲关于爸爸的事,她就又糊涂了。指着照片说,这人是谁?我不认识。

他们经过许姨最终丢下许姨。最后,许姨自己也丢下了自己。

像是一树鸟鸣寻找着一只耳朵,许姨又开始喃喃自语,喃喃又喃喃。没有一只耳朵能够听清她在说什么。

更多时候,她在阳光下沉默,沉默得像被定住。小时候常玩的那种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定!”,如果该定住的人没定住,就输了。许姨赢了,她把自己定住了。

女儿在老院里陪着母亲。许姨早已不会弹琴,女儿依然每天把脚踏琴擦得干干净净。磨刀霍霍的月亮,睡不着的星星,天凉如水。

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听见母亲的鼾声,女儿才合眼慢慢睡着了,像是在水天泛舟中,安静而动荡。

今日“水云间”一片祥和。

各游其游,各食其食。白月光依旧,似未被咬坏。笑弥勒因患眼疾被撞翻几次,亦无恙。金足赤洋洋洒洒,一串小水泡尾随它,好像是它身后的哨声。黑萌,赤角大王和火凤凰也都在自己的江湖或憩或游。

许姨没时,参加她的葬礼。女儿行大礼远远迎接,霎时我泪流满面。其实我说不清为何,只是又咸又重的泪水流出来了,人就轻很多。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水云间里的鱼儿们,游心皆乐,或者皆因它们会忘记吧。忘记战争,忘记屈辱,忘记不堪,忘记欢乐,忘记舒心惬意,忘记一切。水云如镜,游过,所映所见皆是心起心动,与镜无关。镜乃空镜,物映皆物。

许姨生病时,家人一直做抗争要唤起她的记忆。许姨仿佛也配合历经抗争,无果。之后便是一意决绝地忘记,义无反顾。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一条鱼一样,历经江河,最后定于一盘圆中。那盘圆里只有一条鱼,有时黑,有时白。首尾相接互咬,都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有时是自己,有时不是自己。记忆只有七秒,这黑白相接的七秒定格。七秒前七秒后都是一片空白。

生病的许姨多睿智,竟是道法自然,游心自在而不用顾暇其他。她用圆把自己框住,像极了被师父用划起的金圈保护起来的悟空。鱼因此而被定格。

能被记住的生命,哪怕只有七秒,即是永恒。能被记住的生命,才算数。

或者,许姨养过的每条鱼都是她自己。或者,是,也不是。是芸芸是众生。

游鱼结伴,粗石如乱云。此身同寄水云间。

清晨喂过鱼后,我敲下这样的一句话。

癸卯初夏于如如斋

首发《散文百家》2023年第11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