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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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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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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

作者:张卫华

九儿不是谁的奶奶,也不是很好听的那首歌,是和那个奶奶年轻时同样爱穿猩红大袄的九条鱼。

从花鸟市场被装在一袋水里然后晃晃悠悠颠沛到家里的鱼缸时,它们沸腾得像团团火焰。水中火焰是那种游离的,挣脱的,透明的野性。这片水域或者太小了吧,对于豢养,不知它们有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

静如处子的小客厅因它们的到来忽就生却一种动若脱兔。走来走去就是不去看它们,也觉得有一种生机在流动。很有一种既相濡以沫又相望于江湖的感觉。

鱼儿的江湖最是名副其实。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决定给它们分别命名,决定要对它们区而分之。

我在鱼缸前的蒲团上坐了很久,依然想不好怎么区分它们,怎么用名字隔开它们。它们都有一样的火红的鳞片,一双鼓眼睛,用来划桨的六鳍。就连美丽都是一样的,长长的松鼠尾上镶了银色的边儿。九条,一模一样的九条。既然它们都愿意一模一样地生活着,干嘛要人为地给它们分开呢?就统统叫它们九儿吧。或者,它们也这样看我们,一样的一个鼻孔两只眼,一个脑袋四条腿,干脆都叫他们人吧。

看久了还是发现了它们的差别。于是私下里给它们取名:九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九六,九七,九八,九九。就像人取名王一王二诸如此类。九四九五不太好分辨,余则还是能分开的。我像一个好事者,好像不把它们区分开来,世界就是混沌未开,鸿蒙一片。

有了名字,它们就可以落草为寇,或者换个说法叫占山为王。我想虽然我也有名字,却不能叫占山为王。我的名字太普通又随便,居住的小城里就有几个重名的,大多是男士。教书时还有学生和我重名,我就和他开玩笑,嗨,那个我,要努力哦!小城之外,还会有更多的“我”,更多一样的普通和随便。一个名字就像一个山头,人占上了就可以作它的王。一个山头占的人多了,就很难威风八面,惟我独尊了。同占一个山头的人也自觉气馁,自己也作不得自己的王,大概生来即该是普通的吧。总是要尝试接受自己那种落草为寇一样的普通。所谓草寇,草,众也。寇,一直被追杀的苟活也。草寇就是说,像草一样从众的,普通的,一直被命运追杀的,但依然有生命力,平凡却可以不气馁地活着的人。人一出生就被标记了符号,人就一意孤行地按着这个符号去生去活。名字更像一种谶语,一种密码,一种圈套,愿不愿意都得往里钻。人是被名字泥封起来的一封密函,要投寄到哪里,归谁投寄,收信地址是否写清楚了,是否有人接收,人不知道,名字都知道。名字虽知道却从不明示。

有了名字的鱼儿忽然就像有了九条命,而每一条命又分别有了从一到九的使命。有了名字的江湖才是真的江湖。

有时候也懒得去区分它们。其实是不用区分。在它们制造和平假象的时候,它们都是一样的。彬彬有礼,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温润如玉。它们一尾一尾荡起余波,余波又荡起另一重的一尾一尾。如此反复,首尾相接,构成一种嬉戏,嬉戏的和谐。互不相扰又能偶尔制造乐趣的水中江湖。

水质清澈,食粮充足,没有什么比安居乐业更让九儿们幸福的了。幸福感的提升,让它们对身边的水草产生了兴趣。它们逶迤其中,有时把一片叶子冲荡开来,又冲荡过去。半天就是这一个动作,让人怀疑它们是爱上了这一片。因爱而动荡,因爱而目盲。有时把雪白的石头垫在鳍下,站立着假寐。很有倚石临风的高士姿态。它们不知道,那些花草是假的,那些石头的白也是可疑的。不过它们好像懂得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或者,真假都毫无意义,纠结于真假的人太可笑了。它们对幻境的追逐执着而认真,它们因此而获得了形而上的幸福。

那天画了鱼缸里的两条鱼,鱼缸外是一只猫。题是“隔岸观火”。那是我替九儿假想了一只猫。

所谓居安思危,就是在自我繁荣之中要有假想敌。只有这样才能使鱼队充满战斗力。战斗力就是活力。那只猫蹲守在暗处,因为不想让自己体积过于肥胖而被发现,就变成了一只小猫。倚靠在铜钱草里喵喵叫的小乖猫。

九儿过于硕大,比猫还大。它们活得像火,蒸腾如焰。一个盛满水的玻璃缸是鱼儿和猫的此岸和彼岸。此岸是不知凶险的骄傲,彼岸是碍于主人的恫吓或其它因缘种种的觊觎。这觊觎里有不敢的贸然,有丝丝不为察觉的嫉妒,有心有不甘的试探。一只有九条命的猫对自诩为九条命的鱼有着天然的不忿:它们是如何化无形为有形,把自己分缕成九条不一样又一样的自己的?

在猫心中,那鱼充其量不过只有两命。一命是鱼自己,一命在猫自己。

清晨第一缕光透过窗帘,迈过高高矮矮的家具,落在鱼缸上时只剩微微的一瞥。一小团阴影忽上忽下。仿佛有预感,夜里一定发生过什么。鱼缸,鱼缸在夜里好像发生过什么。

鱼儿们鲜妍,明媚,欢畅。和它们睡觉时的警觉完全不一样。它们的舒展很能让人锁紧的地方不用输入密码就会缓缓地打开,它们是一尾尾的舒缓剂。但是它们也常常最是容易被忽略:它们自由,美丽,有水,有草,有着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自给自足,人自然不必多加关注。只需偶尔投放少剂量的食物就行了。人都是喜欢舒缓的,但是却没有余力让自己一直处于舒缓的状态中。舒缓只是人的焦灼紧张中偶尔飘过的一尾鱼。

总之有预感,要到鱼缸前看一看。

出了事故的是清缸夫。肉身褴褛,斜斜地挂在水中,历历白骨清晰可见。这场杀戮发生在万物都粘糯在黑甜乡里时。除了尸骸残留,余则毫无异常。作案者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线索。水依然清澈着,水草依然假假地茂盛着,碎石依然雪白着。众鱼安然,各游其游,仿佛发生什么都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一副副摆脱追责的坦然。

但是清缸夫就是死了,死无全尸,死无对账,稀里糊涂地死了。我迅速搜索着关于死亡的种种可能:绝非因病,身上的撕咬痕迹明显。是因饥饿而发生的暴动?这很有可能。民以食为天。在人类历史上,因饥饿而揭竿的事件不在少数。但是它们揭谁的竿呢?很显然在这片水域,它们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王。但是它们自动达成了一种默契,生死攸关时一致对付异类,干,吃掉它!

是的,人群中也总有这样被孤立的人。小时候家属院的孩子群里就有被孤立的小鸥。她是因留短发穿高跟鞋甩喇叭裤被孤立。刚刚上班那年,单位里有个女同事,她因懦弱大家恨铁不成钢而被孤立。还有一位皆因她有生俱来的气质里给大家带有一种不安全感而被孤立。这是我历经过的她们,皆不同,相同的是被孤立。

在以人数为绝对优势的世界里,大多数的样子就是好样子,少数的就是丑的邪恶的样子。机会到了,就该杀而诛之。

要么被改造,要么被干掉。饥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清缸夫就是这样被绞杀了。在我得出侦破结论时,一个问题又来了。

丑貌清缸夫怎么改造才能变成一条美丽的鱼呢?鱼以为自己是美丽的,连人也附和鱼是美丽的。可是清缸夫也这么想么?

九四生病了。或者是九五。九四九五我一直分辨得不太清楚。生病的九四总是爱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立着。尾巴和头的摆动有时不协调,频率又慢又低。恹恹的,缓缓的。仿佛生病让它对世界有了更多更缓慢的凝视。

我的心情有点低落。却不知怎么拯救它。消毒液消炎水该放的都放了,可又总觉得它吸收得很少。它好像一天比一天衰弱,连抢食的兴趣都没有。我能做的就这么多,很有无力感。我觉得自己是爱它们的,对于生病的尤怜。可是这分明就是一份隔着玻璃隔着水的爱,是隔靴搔痒。甚至比隔靴搔痒还假惺惺。我为这种假惺惺而羞愧。我为曾经给它们杜撰过猫而羞愧。

我的羞愧和难过那么渺小,一点都不能改变什么。有一天却发现九四一直被追逐。先是清缸夫,它寻味而逐。病鱼分泌一种特殊气味的丝线,清缸夫就一直追着病鱼的尾巴咬。后来是形体硕大的九一,它狰面獠牙,不,它的獠牙长在骨刺里。它直指病灶,饕餮鳞肉。它的愤怒仿佛终于可以在这个时候投下狠狠的石头,落在病鱼几近枯干的井里。还有一条看起来最是娇小无害的小美人鱼九九,它对病鱼的追咬非常优雅。它先兜几个圈子,吐出几个好看的泡泡,曲折迂回,趁其不备狠狠咬上一口。然后甩甩镶了银边的大长尾,昂首游开了。好像从未作恶的样子,干净漂亮地游开了。好像别的鱼生病,它就该理直气壮生咬一气。

九四还是死了。死亡像一块无形的秤砣系在鱼尾上,让鱼儿彻底失重,它斜立的样子有着说不出的不甘心。

我用薄薄的捞鱼网把它捞出来,把它从那个又爱又恨的江湖里打捞出来。上一次它也同样是被网着,网进江湖。这一次不同了,它终于赤条条来去再无牵挂。

九儿,它们在一缸水里,水分子一样,水的正负分子一样,水草一样,照亮水的加热棒也是一样,它们共用一个小太阳。它们什么都一样,五官一样,颜色一样,如果数一数它们的鳞片也该差不多吧?它们都是一样的猩红的命,可是为什么要煮豆燃豆萁呢?不是还说过,它们是共享一缸水,同呼吸共命运的一条命吗?

我有用网罩网起大鱼的冲动,还想把那条小美人鱼一起捞出来给九四殉葬。清缸夫却是可以被宽容的。它不是鱼界之鱼,它的使命就是逐臭啖污,它也曾被鱼们围攻和猎杀过。不过这都是一念起,一念即灭。怎么的,都是命呵。它们的存在就是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存在也是在渡劫。到底是在渡谁的劫?一时尚无法眼不得而知。

忽觉自己是菩萨。一下子就高出鱼界很多,众鱼众相,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万事万物,自有因缘,自有因果。静静地看吧。或者,连看也不必看。

有时候,我会为蒙在真相上的假象而悲伤。有时又为在假象蒙蔽下的真相而悲伤。我的悲伤那么没有来由,那么杞人忧天。对于九儿,我真的就是一个杞人呵。

心情忽然就像徒长的多肉,茂盛而散乱,不成型。

九四死后,一,二,三,五,六,七,八,九先后都殒命了。把鱼缸的水全部换掉,又静静搁置两天。鱼缸清澈,空寂,透明。没有鱼的鱼缸不能称之为江湖。

又请九条来到鱼缸里。鱼缸一时活泼,新鲜,有趣了起来。我有时恍惚,这一缸鱼是九儿走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而获得了重生。

年轻时喜欢读庄子。在庄子的世界里,大鱼一会儿变成鸟,大鸟一会变成鱼。自由自在,逍遥翱翔。人变不了鸟,也变不成鱼。于是发明了飞机,制造了船只。人类实现梦想的执行力是决绝的。

自从养了一缸鱼,就一直有一种梦想:总也不会死的鱼该是多好呵。或者,怎样才能尽量推延鱼的死亡呢?

一缸又一缸的鱼在历劫,我总是凡心摇晃,干戈大动。后来忽然想到有两条鱼是不死的。一条白,一条黑。首尾相连,很难区分谁黑谁白。你是我的黑,我的黑又是你的白。因为它们一直游动,使游动获得了静止的美感。因为它们一直静止,使静止获得了流动的美感。它们因此而获得了一个永恒的圆。

或者,在心里设置一个这样的虚圆,卧上这样的两条鱼,即可获得永恒。或者说,永恒的安宁。或者,这是个好办法?

     己亥初夏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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