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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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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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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折纸的人

大院里空荡荡的。蝉鸣一点点坠进来,又会被这空荡反弹出去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这声音再落到耳膜时,就使人产生金星般的眩晕。眩晕先从斗室开始,然后冲破斗室,辐射到整个空荡荡的大院。小时候常常产生一种眩晕感,这种眩晕感完全是由于空旷。

家里太空旷了,父母都在忙生计。箱子,橱子,柜子上的金属锁已全被我摸光摸亮。那个老木箱子上的环已经坏掉,就是被我无聊时拽坏的。玩遍屋子里能玩的,就只剩下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连时间都在忙。我忽然对忙碌有一种破坏欲,把钟表拆下来,按住它,不让它流动,让时间静止下来。

我的破坏欲把我解放出来了。先是被反锁在屋里,然后被锁在屋外,脖子上多了一串钥匙。那钥匙完全是搭配,我几乎没有一次主动用它开过门。屋外的前面是门房,确切说是厨房。厨房对我是敞开的。把小板凳按照高矮胖瘦依次排开,游阵蛇形像一列开来又即将开去的列车。躺在列车上,身体轰鸣,头顶冒烟,整个人在飞。还是眩晕,整个家属院也太空旷了。没有大人也没有孩子。只有几排低低的黑屋檐,和一层又一层跃起的青苔。偶尔有麻雀充满好奇站在列车上,倏忽又飞走了。弹跳力出奇地好。我的列车开不出这空旷。飞累了就去厨房找吃的,转了几圈除了几个西红柿,几根黄瓜,就是大葱。因为吃了还在青着的西红柿中毒了,又因为黄瓜每天做面条就放,一闻到黄瓜味就恶心。惟有大葱,只要不层层剥茧,它就不辛辣,就不让你流眼泪。大葱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当拐杖。我那时是这么想的,那是魔法拐杖,它可以帮助人实现梦想。

母亲下班回来,见我躺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棵大葱睡着了。嘴边流着长长的哈喇子。她不说话,紧紧抱起我。我也假装没有醒,愿意母亲就这么紧紧抱着我,多抱一会儿。

后来父母上班前把我送到门卫木头六那里。说是门卫,空荡荡的家属院也没啥可看的。他在大门口放把椅子,终日坐在那里。夏天穿白色跨栏背心,摇着大蒲扇。天凉时就在外边罩上一件灰色的长袄,不摇大蒲扇。冬天坐在有着长长烟囱的炉子边烤手,一边烤一边用炉钩子翻开炉盖反复看。他整日笑呵呵的,像圆圆的陀。是的,如果不是他穿得太朴素,我就以为那里坐着一尊佛。小孩子总是以为佛陀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至少穿戴是不一样的。

木头六不是佛。我更加肯定这一点是因总是出洋相。他教我折纸飞机时,我问,飞机还能飞回来不?他大笑说能能能,然后举起折好的飞机,不待飞时就从手的后面折戟沉沙了。他教折纸船,我想折一艘不会沉的大船。他说好好好,一下雨放在浅水湾里,船一下就瘫软下去。他说他折的蝇子罐里有蜜蜂,然后非常神秘地让我听,嘤嘤嘤,听到了没?净骗人,根本没有!他用四根手指捏着纸的四角说,嗨,喂小兔,信不信我说到东南西北东的第五下时,你妈妈就来接你了。我才不信呢,你又不是神仙也不是佛。不过有一次,真的就如他所说,恰恰好母亲就来接我了。我疑惑地冲他笑笑,莫不是他偶尔也能当上一两回神仙或佛?

木头六是我见过手指最灵活的人。不管我说出什么,天鹅小鸡小鸭,小狗小猫小兔小老鼠,还有稻草人大轮船小帆船大飞机小飞机,他都能从床板上取出裁好的小方纸来,三下两下万物就能停靠在我的手心。那一叠叠洁白的小方纸是我见过最神奇的雪片,仿佛对着手掌吹一口气,念两句木头六,雪就化掉了万物就自现了。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变出来。我说,海!怎么念木头六木头六也没能变出来。我说,风!也不能。渐渐地就觉得无趣了。我恹恹的,甚觉夏日又闷又长。

嗨,喂小兔!你看你看,墙上有天狗!循声望去,墙上果然有一只大狗呲牙走来。我一下来了精神,又循着影子望去,木头六在做手影。从此各种手影变化不断,配上故意的尖牙利嗓,每天上演不同的小戏码。我至今还会那个“上打锣三通,下打鼓三通,锣鼓一起打中间开大缝”的小手戏。

我问他,为啥叫木头六?他笑着说,俺爹妈想叫啥俺就叫啥呗。是不是你会折纸就是因为你叫木头六?鬼丫头,告诉你一遍就记住纸从木头里来的了?不知道,俺爹妈没说过,俺爹妈早没了。那你想他们不?想,不过很多时候想不起来了。都三十年没喊过爹妈了。我忽然不想说话了,我不想说话的时候,木头六好像很不安。

路过木头六的门卫室时,好像听见里面有动静。趴着窗户往里看,木头六正愤怒地把手中的陶瓷缸子朝墙上砸去。先前上映天狗吞月的地方“咚”的一声,把白缸子弹回来,在地上又跳了两下落定了。木头六伏在桌子上,肩膀抽动着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我惊呆了。从来没见过木头六不笑过,也从未见过他发火。或者他也不是发火吧,好像比发火更让人悲伤。他好像在哭,无声地哭。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母亲走过来往里望了望,抱起我说,走吧,别看了。

一直不停地问,发生什么了?母亲只是说,小孩子别问了,以后也不许和木头六提此事。他哭一哭就好了。

我一直不清楚那天在木头六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有事。我不懂成年人的世界,却懂得那悲伤,那无处发泄的悒郁。

四岁时给心爱的猫洗澡,猫死了,我不敢说。挖坑葬猫时,悲伤压得我很沉很沉。我却不知怎么说,和谁说。木头六的悲伤或者也是这种不知怎么说和谁说的悲伤吧。

她叫麻五。

据说她家是做剪刀的,世代做的那种。传到她这一辈,因为都是女儿家就失传了。她排行老五,脸上有麻子,名字由此而来。她家卖剪刀,剪刀铺就在小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东侧右拐第二个门就是。

我对她印象深刻并不是买了很多剪刀,她的邻居是卖字母软糖的。那种一排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七种字母七种味道一律沾满白砂糖粒的软糖,那是一种甜的诱惑,和对于回忆所有甜的支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甜。味蕾上的甜,听觉上的甜,视觉上的甜,眼耳鼻舌身意所能触碰的甜都让我充满警惕。喝茶久了就觉得苦中作味才是人间至味。齿序徒增,又轮回来了。据说甜食能让人产生愉悦感。因重拾而重新审视甜。甜只是味道中的一种,甜就是甜,和酸和其他诸味一样无谓好坏。若失宜当,皆是人之欲加。和甜又有什么关系呢?是呵,我不该心怀偏见。尤其不该妄自菲薄。甜,从童年开始对我就是一种诱惑,且会成为一种终极诱惑。像电影《甜蜜的事业》里唱的那样,甜蜜的事业甜蜜的种子无限好喽喂!

攒够了一毛钱就去买一排字母糖,捂在口袋里舍不得吃。从A吃到G需要好几天。先是舔掉白砂糖粒,然后一点一竖一撇一捺全部化在口腔心坎里。小心翼翼而又充满虔诚,生怕一道虹风一吹就散去。那些化去的甜在心里跳呵跳,构成一种憧憬。大概是对于喜欢就紧紧握着的姿态很不好看,难看的吃相被麻五见到了。

她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平时根本不笑的她一笑起来很出乎意外。我本能地恼羞成怒,白了她一眼没说话。其实麻五长得蛮好看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桂花油把一个圆圆的黑亮的发髻拖到脑后,上面罩了一层黑网,黑网上有隐约的亮星星。我用小孩子的审美评判她的头发,觉得不罩那张网会更好看。话刚出溜到嘴边,又被舌尖按下去了。怎么?小毛孩还不让笑了?不让!麻五便咯咯地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然后扭着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

麻五走后,留下一团若有若无的香粉味在空气里飘来荡去。像一团雾,看不到又轰不走。她对小孩子从来不屑,大概是真的。家属院里晓红的妈妈就讨厌我们小孩子到她家里玩,每次都是假惺惺地笑,然后给我们轰出去。可我觉得晓红妈妈非常爱晓红,只是不喜欢我们而已。但是麻五是从骨子里对所有小孩儿的不屑,从未见过她抱一抱哪个小孩,或者俯下身和小孩子说话。不过,她好像也没有小孩子可以抱抱,我确实没见过麻五家的孩子。麻五的眼皮一直是低垂的,偏偏眼眉高挑着。这构成一种拉力,力气均衡时还好,不均衡就变形。或者,她大概觉得自己是跌落人间的天使吧。凡是肉眼和凡胎都不配让她睁大双眼,透彻而温情地注视。每一个觉得不配的人生里都会茂盛地生长出许多尖刺来,这刺先是疯狂地刺向别人,然后又无声地刺向自己。

有时候我能从小巷的窗户下看到屋里的麻五。她多半在揽镜,左瞧右照。魔镜呀魔镜!然后放下镜子,轻轻一声叹息。或者她的悲伤是脸上的几颗麻粒。那麻粒像溅落在春天里的几个小泥坑,水洼洼的,带着扑扑的土星子味。她的装满春天的心因之而坑坑洼洼起来。这让人忧伤,忧伤得有些寂寞。我仔细观察过麻五的麻子,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几个细细小小的坑。甚至有时我还会觉得那些小坑很可爱,要是贮满了笑意的话。但是我没告诉过麻五,她会不屑的。我好像也从来没有和她交流的欲望。

更多时候觉得麻五是个隐形人,她的存在缥缈,像个影子。像谁的影子呢?说不清。说不清也看不清。不在眼前的时候,觉得她的脸有一种冰冷的杀伤力,带着棱角泛着铁质的冰凉。和她家卖的剪刀好像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相同属性。她在眼前时又觉得她真的蛮好看的,脸很白,很圆。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好看,但也绝不锐利。

磨剪子咧锵菜刀!磨剪子咧锵菜刀!磨剪子咧锵菜刀……小巷里回荡起这声音的时候,我总会问,妈,啥叫抢菜刀?为啥要抢菜刀?母亲总会大笑看着我说,不是抢,就是刀钝了要磨一磨。

我总要跑出去,看着那人骑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后座驮着长长的布袋褡裢,背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小巷的深处。

妈,木头六和麻五在抢菜刀!

母亲飞跑着冲向警卫室,那里正开着一锅粥。沸点是高高低低的争吵声。这日子没法过了!麻五涕泪交流。木头六闷头闷脑地说,不过能咋的?那把麻五要自裁被木头六夺过但没夺过去的刀,被母亲夺过来。母亲说,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啥的。小小的警卫室因为拥挤了争吵声,哭声,叹气声,显得更加逼仄和昏暗了起来。

哎,实在是缺了一个孩子!母亲在回来的路上自言自语。我不是很懂,默默地跟在母亲的后边。母亲又说,不是在抢菜刀呵,是刀钝了要磨一磨。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接着先前的话茬说。我忽然觉得木头六很可怜,麻五也很可怜。

原来,麻五和木头六不是在抢菜刀,他们只是在看不见的磨刀石上磨呵磨。我有点看不懂,却觉得木头六很可怜,麻五也很可怜。

不过,我刚刚知道木头六和麻五是一家。木头六是麻五家的上门女婿。在我心中,木头六的家在警卫室,麻五的家在剪刀铺。

我被父亲提前塞进学校里去了。我很高兴,放学后每天都去木头六那里说学校里的趣闻。木头六每次都笑呵呵地听,好像他一下也生机勃勃起来。问这问那,好像他从没上过学校。

中午放学时,大风雪裹挟着整个马路。商业街那边堆满了人。听说死了人。忽生不祥,跌跌撞撞跑过去,是麻五的剪刀铺。麻五正神色麻木地出来进去。木头六死了,没有人说起死因。毫无预兆,他亲自把自己折在一片白里,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乘着一架纸飞机,或者是坐着一叶小渡船,顺着东南西北随便哪个方向就走了。他没说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说也白说,他说了不算。

雪积过膝,每走一步仿佛都需要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魄。不若此,人就像种进去的雪萝卜,拔不出来。木头六是把自己种进去了,他也曾用尽平生气力,用着力拔山兮的气魄对抗最平凡最普通的生活。现在,他忽然不想再用力了。他选择用雪埋葬自己来自动退出这场雪。或者,会折纸的人有着天生对纸的信任,对白的依赖,所以他用白来交上自己。

到家属院门口时,我的眼泪忍不住噗噗地落下来,砸在雪里,狠狠砸下去。那眼泪仿佛是一个人怀着满腔的热,对生道不尽的幽怨。

母亲说,木头六死了。我说,嗯,在路上听说了。

己亥夏日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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