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在小瓦房的最里端,回家就有一条长长的小胡同,小胡同里铺着长长的铺满青苔的小巷。小巷的砖是青的,绿苔深深浅浅,晃晃悠悠,有时从地上晃到墙上。放学时就用自带的扫帚在墙上扫呵扫,苔色扫不动。有时黄昏的光斜照进小巷,青砖上的绿苔就泛着毛茸茸的金色的光。忍不住光了脚踩上去,像坠进绿罗帐跳不出。黄昏,小巷,青砖,绿苔,这些记忆后来一直有一把扫帚在心里摩荡,却是扫不净。
扫不净干脆就种下吧。于是一直想在不大的书房里种苔,却屡种不活。我想,有可能是小时候踩踏的苔太多了,它也是记仇的。也有可能是我俗浊之气太重,它是需要极幽静的深心才得以相许的。总之,一直养不活它。那把沾着水声的扫帚扫呵扫,苔色一直扫不动。
那条胡同大概住着十多户吧。每户两间,门前都有相配套的一排小棚子是厨房和堆杂物的。家和家是互通的,每户都从住室到小棚子之间扯上一道铁丝,是晾晒衣服的。户户如此,远远望去天在西边,那些铁丝像一截一截登天的云梯。谁家做饭呢,谁家洗衣服了,谁家两口子吵架了,谁家孩子挨打了,谁家来亲戚了,消息都和风一样出入自如,邻居间彼此畅通无碍。
和我家隔着两家换了新主人。新主人一到,旧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家用篱笆把自己圈起来了。这样一来,外边的倒不以为意。我们东边的三家反倒像一个除了他家之外相对独立的一家人了。自动生成的小院子倒像一个世外桃源。我的欢喜在此,我的不欢喜是放学时再也不能从各家穿堂而过,而要走小棚子后面长长的小胡同。夜晚,我都要在胡同的这边,先顿一顿,然后鼓足勇气撒开脚丫子就跑。跑呀,快点,马上就要被黑捉去了!快点快点!黑是什么呢?有时是一团影子,有时绿面獠牙,有时巨臂高擎,有时什么都不是,就是克制不住的砰砰砰砸门声。快到家门口时,立定。回头望一下,黑,除了黑还是黑。
二
中午放学早,家属院里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倦怠又慵懒。偶有麻雀从世外桃源的拐弯处扑棱棱飞出来,像从热锅里溅出的小沸点。太静了,静得让人怀疑。这似乎都是表面现象,这世界一定在发生着什么。
果真,刚刚迈进世外桃源的小进口处,忽闻动响。我吓得缩回脚步,探头往里一望:一个人正拿着铁锹往我家的小棚子里探。小棚子的门,就是简单的几个木条钉起来的,中间缝隙很大。别说一把铁锹,两把进去也有余,绰绰阔阔。他的衣服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帽子是黑蓝色的,鞋后跟一只提着,一只半提着。
他在干什么?是贼么?莫非贼也喜欢世外桃源?不是,贼会更喜欢闹市区吧?小棚子里除了剩菜饭,就是旧纸箱子。能偷到什么呢?所谓鸡犬相闻,美池桑竹,怡然自乐哪一样能偷得去呢?更何况那桃源也只是我的桃源未曾向外人道也。那桃源于外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子。能偷的没有,不能偷的偷不去,可他要干些什么呢?那他是收破烂的?也不是,收破烂的都是扬着高高的调门:收破烂喽!收破烂喽!充满着悠然自豪和趣味,绝不局促紧张和隐蔽。无数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浮过,再看时,他忽然冲我一呲牙。黑呀!
我扭头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告诉门卫木头六时,那个人大摇大摆地从胡同里走出来,经过我们时冲我们龇牙一乐,狡黠地笑笑。夜晚在胡同里追赶我的那些黑忽的惊现,我瑟瑟地说,是鬼吗?木头六却大笑起来,哪里有鬼!不过以后见到他要躲远一点,他的精神有些问题。木头六的话还没说完,那个人又转身回来,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木头六什么都没说,进屋拿了一个馒头给他,他才走掉了。我的手一直拽着木头六的衣襟不放开,木头六说,他可能是饿了。
三
由我们三家组成的小院子,鸡和犬自然没有相闻的辽阔,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自然也都是从感觉意义上说的,怡然自乐是有的。夏日黄昏,父母们下班了,就各自在院子里支起小小的柴油炉子做饭。一边摇蒲扇,一边看着锅里的粥,一边又相互说着笑。
“嗒滴嗒,嗒滴嗒,嗒滴嗒---嗒--滴--,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我拿起收音机放到篱笆墙下的小矮桌上,把音量调到最大。今天,曹灿叔叔接着给大家讲木偶奇遇记!收音机说到这里时,哥和彦鹤哥还在舞枪弄棒,飞上爬下。吵死啦!我冲他俩喊。他俩冲我很不屑然后悻悻地说,走,去外边玩!我趴在桌子上听故事,看着柴油炉子里的蓝火苗幽幽地舔着锅底。风一吹,火苗一扭,余韵又一下在锅底散去,火把锅底抱住了。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柴油燃烧的味道。那迷人的味道呵,和黄昏夕阳的味道搅混在一起,竟让人产生微醺的恍惚感。这让我一直对柴油燃烧的味道着迷,一直觉得那味道有颜色,是蓝色添了晕黄色。篱笆墙上爬满了紫色的喇叭花。在早晨,那些藤蔓使出了牵万千头牛的劲儿,扯出一篱笆的花朵来。那些花朵使劲吹呀吹,听呀听,使劲紫呀紫,到黄昏仿佛是赶了一辈子的路。太累了,偃旗息鼓都歇了吧。它们全都合上了,然后萎成一个个小绒球。我看得出神,忽然一个黑脑壳从篱笆那边顶过来,又黑又硬的头发扎在丛叶里。显然身体失重,屁股朝上头朝下,咕咚一声跌倒了。紧接着他爬起来,摸摸脑袋,瞪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乐了,原来他在篱笆墙的那边听广播。
后来一到听广播的时间,我都会看见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充满渴望。我冲他笑,举举手中的收音机,示意他一起听。他很快乐地样子,什么都不说也趴在篱笆墙的边上听广播。我在这边,他在那边。一直都没有听他说过话,疑心是哑巴。有次我问,你几岁了?他看着我还是不说话。后来,他偷听广播的事被他妈妈发现了,她举起手就给了他两巴掌,谁让你出来的!他哇的一下大哭起来,韵调起伏,高低错落。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哑巴。
有时我会呆呆地望着他家,隔着篱笆墙想,是呵,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出来玩,是妈妈不让出来吗?可为啥不让他出来呢?不过,他家从出现就是很奇怪的。他们很主动地用篱笆把自己和大家隔离起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深居简出,不和别人有半点瓜葛。仅从地理位置上说,他们就是家属院里可圈可点的中心。
不过,我的疑惑总是一闪而过,仿佛也没有过多的心思探求什么。
四
篱笆墙那边的小男孩长得很快,几日不见好像又长高了。这让他显得更加孱弱,细细的豆芽风一吹就晃悠。黄白脸色让他显得怯怯的。最近,他家的篱笆墙好像围不住他了。我见他像个小牛犊疯也似的往外跑,他妈妈边拽边骂,把他往屋子里扯。
他还是忍不住要出来。显然还没学会怎么和大家一起玩。他总是显得很笨拙。不是搅了别人的局,就是挡了人家的路,要不就是不懂守规矩。很显然,篱笆的作用威力巨大。他左突右冲,跌跌撞撞,又不得法。这让我很同情,小伙伴们群起而攻时,尽力维护他。大约他的妈妈也明白儿大不由娘吧。或者,她真的以为以她之力再也不能把儿子拽回篱笆里了吧。总之,她好像心有余力不足了。有次我听见她深深的叹息,充满着深深的无奈和忧虑。
那天伟光急促地跑来说,快看快看!
她像只老母鸡一把把儿子拽到怀里,举起手就打另一个小男孩,边打边骂。其实我一直听不清她到底在骂什么,一直是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很像吃了米被噎住。
我们一时都愣住了。我们在外边玩,无论对错,只要有告状的回家就挨打。父母都是首先教训自己的孩子。她在我们看来很另类。是呀,他们不是一直都很不一样吗?
她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把儿子重新圈回篱笆里。
五
嗯,离婚了。
那孩子怎么办?
她想把孩子带到天津去,孩子奶奶说啥不让带,留下了跟着奶奶。
唉,也是可怜人。不过也好,半辈过了,终于能回到自己父母身边了。
听见大人们议论,知道说的是她。心里有些难过,又说不清为啥难过。再隔着篱笆往那边望时,更加冷清了。夏天的草像长了短跑冠军的腿,一下就窜出去老远。
后来知道她是下乡知青,她的家在天津。我问母亲,啥是知青?母亲说,一些城里的孩子响应号召到农村里去锻炼。那他们都回去了么?大部分都回去了,一部分留下来了。
一粒沦落天涯的草籽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土地,找到了自己的根。它被风吹到这里,试着扎根却终无果还是被风吹回去了。我忽然明白理解了她,她的特立独行,她的孤独警惕,她的篱笆是她的自我保护。她连说话都一直竭力保持着她的乡音,虽然我一直也没有听她说过几句话。
大家都说她有些智力缺陷,是个半傻子。因为大城市人的身份被婚姻圈留在这个小城里。
篱笆墙里换了新主人。新主人并没有把篱笆墙拆掉。几经变迁,大家反而都在院子里架起了篱笆,每一户都独立而隐蔽起来。
那种一望无际,晾衣绳架起天空的景象再也不见。
六
家属院要拆了,全部拆掉,要建楼房。我的那个世外桃源自然也从地理位置上消失了。
我们搬到附近一个农家,是父亲的朋友慷慨借住给我们的。那是一个宽敞的大院,院子里可以架很多篱笆。可以种菜,种花,有压水井可以浇地。清晨有鸡鸣,黄昏有狗吠,走出去有旷野。我一直念想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真的就如画卷,一一自由地展现在眼前。我陌生又新奇,开心又感伤。我知道,有一块儿,小小的一块儿从地理位置消失的土地,已经移居到我的心里。
夏天,喇叭花又都开了。纷纷跳上院子里的篱笆墙。一朵朵,影子和花一起跳上篱笆墙。风吹,有的影子从墙上跳到了墙下。还有一些站在墙上,踌躇着不知往里跳还是往外跳。
七
上师范时我迷上了唐诗宋词。彻夜地看呵,记呵,写。那天看到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无端心动。如今小楼春雨,那种很深很长的小巷却并不多见了。那种盘桓在小巷中的各种叫卖声也许久不闻了。那些青砖瓦房,那些扫不净的苔影,开不败的喇叭花,那低矮错落的篱笆墙,都不在了。家属院拆之前曾特意走了走,那小胡同好像也没记忆中的那么深,那么长。
有时候,墙拆了,篱笆还在。有时候,篱笆还在,墙却早已拆掉了。人到中年的我,忽忆那个知青邻居,也不知她是否过得无碍了。
一道篱笆墙,谁又说得清谁是谁的障碍呢?墙里是被困住的人,墙外的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是“相对”决定了所困的内容和维度。那些花朵,那些花影,一天即一世,一世即一瞬。不管是墙上还是墙下,有的选择是主动,有的选择是被动。有的有光有影生动活泼,有的无光无影寂寥黯然。想到这儿,无端泪涌。
或者,真的不该轻易嘲笑一个中年人的泪流满面。
己亥深夏于如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