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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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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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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树里的钥匙

绿纱窗上有一个小窟窿,像只猫眼。猫眼有时光力十足,瞪得我心慌。有时慵懒,弱弱地忽闪着我的眼皮。一阵风过,疏叶散乱。纱窗上的小黑猫一会儿拧歪了鼻子,一会儿又吹掉一只耳朵。时常脸就花花的,时常猫眼就被吹到了脑后。

夏天太漫长了,夏天的午睡太漫长了。父母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流槌般捶在心上时,我有点烦躁。像被束起爪子和尾巴的小猫,捆绑着,捆绑着。和绿纱窗上的那只对着眼,看它被风撕扯着变形。两只不想睡觉的小猫发呆对峙着,动影婆娑。笃笃笃,笃笃笃!六下,每次三下,一个小黑脑袋瓜在窗户上晃一下就下去了。

我立刻兴奋起来。瞄眼瞧去,父亲睡得正香,母亲欠欠身,翻一翻接着睡了。蹑足绕过各种障碍,轻轻一下跳下去。冬子早就绕到前院门前候着了。我们对视一下,吐舌头甩开脚印就跑。觉得足够安全不会被发现时,额头的汗把头发都贴住了。扭头一看,那条通往一中的深胡同像块长长的醒木。啪!说书人醒木一拍,别的还睡着,小巷先醒了。

县社院门口不远有一棵高大的树。高到足以遮蔽小孩子的天空,大到我和冬子两个人都合抱不起来。它是自带光芒的神树。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树下朝上看时,花叶交错,密密攘攘中有银色的小碎光在上面一张一翕,像呼吸的鳞片在闪烁。呼吸落在有锯齿的叶子上时,羽毛叶片就飞起来,有簌簌的错落声。呼吸落在花朵上,粉色的绒毛扇就把风丝丝缕缕地扇开,风就香起来。风一香起来,落在鼻子上就痒呵呵的。它们一起把我的目力所及处罩成一个天堂。我不知天堂是什么样子,大概就是那天那个样子吧。

夏到浓深时,粉色的花扑扑地落了一地。我和冬子可劲捡,攒了一手又一手。树下水泥板上摆了一层又一层。风一吹,层层的花又一下子都被吹到地上。我们就接着捡新落下的,重新铺。铺满了做什么呢?我们也不知道,乐此不疲。如此往来,一个夏天那个水泥板忽然就香起来。我说,嗨,冬子你快来,水泥板发酵了!冬子顺势躺在我身边,凑下鼻孔闻闻,真的好香!她忽然无比怅然起来,望着缀满花叶的天空出神。怎么啦?没怎么。我觉得她是被粉色的香染得忧郁了,取笑她:“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半天冬子依然安静得像空气,扭头看她时,她的眼角竟是湿湿的。

冬子绝不是那种多愁多病身。我俩同岁,都是属于提前被扔进学校的人。她高我整整一个头,短发,白皙的小脸上有几个小雀斑。她爬树上墙,掏鸟窝,折笛子无所不能。她的神勇是她从来不怕虫子,专门捉虫子。她捏着绿色粗壮的大芝麻虫在我的鼻子前晃呀晃,芝麻虫在她的操纵下,晃呀晃。无数条小虫子开始在我的皮肤上晃呀晃,它们又供出自己变身小米粒在我的皮肤上跳呀跳。但我就是不叫嚷,瞪着眼睛瞅着冬子,找揍吧你?她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知道我天生怕虫子,她在故意捉弄我。

放学时我们都要排一会儿队,只是不待走到校门口,也就是刚刚走到校门口,老师就走掉了,执勤的小队长也不管了,大家一哄而散。大门口有一块大石头,我需要爬上去然后坐在上面等冬子。她总是慢悠悠地走过来,什么也不说主动蹲身下去。我伏在她的后背上,晃悠悠地走上一段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新鲜东西时,她就把我忘了往地上一扔,俩人就飞也似的跑去看。我一直没想过,后来想也没明白,为什么每天放学冬子都要背我一阵子呢?为什么我又总是那么坦然让冬子背呢?

春天尚嫩时,很多小音符雀跃在柳条上,叮咚叮咚地跳。我们按捺不住小雀跃,想要一支支长长短短的笛。冬子顺着城墙的土坯砖爬上去折柳。我在树下喊,这边,那儿!她抹抹脸上的汗,到底要哪一枝?话音未落,脚一滑,她哎呦一声从树上掉下来。我以风一样的速度想要接住她时,沉沉实实的大地先我接住了她。她龇牙咧嘴,揉腮撧耳,哎呀妈,疼死我了。

急煎煎,意迟迟,我还呆呆地闭口藏舌时,冬子的长短笛都拧好了。她在我的左耳吹,又在右耳吹,那断续的笛声像是从左耳穿过右耳,因路途崎岖,跑出来的音是七扭八歪的。

黄昏时分,我和冬子总是要到大榕树下兜一圈再回家。我们是要亲眼目睹树的枝叶怎么一下子闭合起来的。它像倦极的飞鸟,翅膀微合。天越来越暗,枝叶抱得越来越紧,像受伤的小孩儿,只有把自己抱得紧一些才有安全感。白天里,那些飞翔着的叶片,像羽毛一样舞动的叶片,啪的一下全合上了。或者,夜晚适合祈祷或忏悔,那合起的掌心还有太阳的余温。

冬子说,看,这些小钥匙都打开了它们想打开的门。不然,它们怎么都开始把自己合起来了呢。冬子是在说那些叶片,她一直说树上的那些叶子是一把把小钥匙。

我们不出声,在大树下静静地听,听叶子合起的声音。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葆有一种习惯,听叶子打开合起的声音,并确信真的听见了。很多事物不用耳朵都是能听见的。

我们一直管它叫大榕树的树,叶子在夜晚会闭合的树,扇着粉色纶巾的树,后疑谬误。这对我是个小小的打击。好像一场记忆深刻的梦游,觉意未尽,人家要拼命地叫醒,嗨,醒醒,回到正常上来。我不服气,反复佐证。当一个人不愿承认和面对的事情,一定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人的情感本身。去鼓浪屿,去桂林,去南方的很多城市细细观察甄辨,它的确不是榕树。它叫合欢。就此明澈,就此放下,然后接纳。

合欢,合欢,还是挺好的。

整个夏天,我和冬子在中午在黄昏都会在合欢树下逗留很长很长的时间。有几次我俩都在水泥板上睡着了。

故国神游,暗香浮动。待睁眼时,天地恍惚,多情笑我。快起来快起来,迟到啦!我和冬子撒腿就跑,狂奔去学校。

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自从升入四年级以来,老师们好像都变成可有可无的影子了。午后第一节通常是数学课,是实习的代课老师。他腼腆又敦厚,说一句,下次别迟到了就算了。迟到总还是迟到,又因中午贪玩不午睡,下午的课堂很有天堑无涯醉听箫鼓的味道。

课间我们在乒乓球台子前玩跳绳,丢沙包,欻骨子。正是酣畅,班主任斜倚在门框边说,唉,你还有心情和别人一起玩呀,看你数学考了多少分?我一下发起烧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羡慕地下的蚂蚁能一下钻到缝里去。紧接着她又说了很多话,我全没有听清,脑袋里嗡嗡作响。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挨过批评,在家没有,在学校也没有。要有,也都是好听的,我是全优呵。冬子拉着我的手,我的尴尬仿佛稀释了很多。但是依然成河,汩汩地流着,流了一年。从此以后我很怕见到班主任。她在班上绘声绘色地朗读我的范文,都不能消除我对她的敬而远之。都不能让我再次把头抬起。

我很沮丧。冬子也不说话。后来她说了一句,嗨,别不开心了好不好?风吹过的时候,好像再没有比合欢更香的花了。它们扑扑地落地,像是一层叹息又一层叹息。

冬子说,她也不快乐。我不信。我俩并排躺在树下,她说,她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她想姥姥。她有四个姐姐,父母很想要一个男孩,偏她又是女孩。父母的严厉要求和她的不被重视,让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她要把自己变成男孩子。

如果想姥姥了,放假就去看她呀。我歪头冲她说这话时,她出神地望着天,天被合欢树遮蔽着,叶子呼啦啦地响。她说,姥姥走了,没有给我留下打开天堂大门的钥匙。我一时语塞,不再说什么,把一朵没有沾泥巴的合欢花别在冬子又白又软的耳朵后边。

冬子说的像钥匙的叶子们刷拉拉地响,无缘由地刷拉拉响。

四年级一过,她被分到了大五,我被分在了小五。那是第一年的六年级,大五就是六年级。冬子从四年级一下就跳到了六年级。我怏怏的不开心,因为我和冬子要分开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合欢的花都快落光了。我遗憾一个假期都没能见到冬子,她被父母送去参加集训班了。我一直猜想,是不是使劲喊一喊那满树的花朵就能再开一次。

家里养过一盆七里香,因为不开花我腹诽得紧,浇水时嘟囔,再不开就把你送人。夜里,它忽就开了,大把大把地开。香得让人想流泪。

我对着合欢树任性地喊,再不开花,我就走掉!大概是我在心里喊,合欢树没听到,或者是假装没听到,总之它不动声色。我果然扭头走掉了,像负气的少年和不堪的青春说,再也不见。

我要努力读书了,为了曾经的自尊和荣誉而战。冬子后来搬家了,我们真的再也没见面。后来我参加数学竞赛,语文竞赛,准备冲刺一中。我想,会在一中再次遇到冬子吧。但是很奇怪,真的一次也没遇到。

很多年后遇到时,我立刻认出了她。显然她也认出了我,但是眼神恍惚一闪而过了。我的一团忽而燃起的火被夏天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笼不成形,渐微渐弱。冬子!她淡淡地笑,弱弱的,怯怯的。她的短发变成了长长的直发,那个鼻尖冒着小碎汗的,捏着虫子吓唬人的可爱的冬子已全然不见。我欲言又止。说,还好吧?她说,挺好的。我很想说的许多话都噎堵着,我很想和她有个热烈的拥抱,却像夜晚的合欢树,我们都彼此各自紧紧抱拢着。因为夜,因为深,而无法打开。简短问候再无他话,冬子走时,她的背影消失在夏日的黄昏里。我远远看着,看着。看她烧成一个小黑片。黄昏把整个小城都要烧透了,那个小黑片烧在其中像一只翻飞的蝴蝶,忽起忽落,渐行逾远,在我的眼前彻底消失了。

听人说,她嫁给所爱,却遇人不淑。又极自尊,熬着,坚持着,不说破。熬,有时会熬出出其不意的精彩,一锅毫无形状色彩的食材放在一起有着意想不到的好味道。有时会抽筋吸髓让食材本身失却本有的味道,却不能共生出一种更醇更厚的新味道。我忽有所疼。

黑蝶飞不高时就落在眼底里飞,扑拉扑拉,人看世界就充满了玄幻。后来黑蝴蝶飞进了冬子的眼里。据说,她得了一种叫青光眼的病。这是生活对冬子开的一种黑色幽默吧。不过,这也很有可能是生活愿意给冬子一份看不清的美丽。

时间真的不禁磨。当我在蓝木街颜色的回忆里再次寻找那棵合欢树时,它竟不知在何时何境中隐去了。

我听见树心里的波纹,一圈一圈像涟漪一样漾开。树厚厚实实地把它们围住:亲爱哒,别流走。

亲爱哒的时间,亲爱哒的人,别流走。我在水流密集的方向找,在舒缓的地方找,我变成一颗叶绿素在树里找。泛着涟漪的时间和人都别流走,我喊你们亲爱哒。

亲爱哒,是七十二大盗的密语。

凡是没有流走的波纹最后都长成了树,树生发了无数的眼看世间。想到这,我没有缘由地泫然眼湿。

总会无端想起冬子,不知她想要的那把钥匙找到没有。据说能找到钥匙的人就能得到欢乐。我想告诉她,如果没找到也没关系,那就再配一把吧,用记忆里的温暖。如果配钥匙的技艺不成功,也没关系。你看,夏晚的合欢叶总是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它们都在努力对抗进而成为,成为一把真正的钥匙。那么多的它们都在努力对抗,进而成为。是不是,亲爱哒?

亲爱哒,没关系。冬子,我们拉起手,一起说。

己亥初夏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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