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去．柔

一谢谢你的茶

早就听说他是泡茶高手，擅熟普。因觉喝茶是个人的事，喜好，心情，个中滋味，那都是无关他人的不可言说的体验。所以虽心动却未专门拜访习之。机缘巧合，他听说我亦最喜熟普，便于一日午后约来一茶。

过草径，绕密竹，花木静谧，郁茂婆娑。行至茶室，主人不在，环而视之。简洁书画一二，窗台有一苍根作盆的小绿植。惹眼处是干净的茶具，整洁，有序。由此顿生清凉，心生好感。爱茶的人，亦多是不忍辜负茶器，与以洁净的。于是，比来时心意便又多了一层熨帖。先是和茶师喝生普，闲话一阵。主人来了，虽为初见，未作寒暄，便熟普。

煮水，称茶，洗茶。一洗风尘，二洗启盖，散堆渥之气。我静静地看，二洗时，茶和水都沉吟片刻，然后滤水。醒神，祛茶之坏脾气。一泡端来，问，如何？淡淡的甜。说，那好，慢慢徐来。于是不再问，也不再说话，只是茶。茶味渐次厚起来，醇起来。行至六泡后，打开小茶炉，开始煮茶。一直喝到二十一泡，令人疑惑的是，茶始终是一种安然甜美的好脾性，始终有一种淡淡的甘沉在茶里，汤色纯净透亮。好像，水再怎么沸腾，它也不会将就自己，不焦躁，不自轻，不自戕。该打开多少甜，就打开多少的甜，该关闭多少涩，就关闭多少的涩。直到茶掉水，不能喝了为止。如此柔韧的茶，如此一颗轻柔的泡茶之心。这该是多少次屏息守候，研习水温，茶性，茶器，摸索，锻炼，才能泡出这么接近茶之性情的茶汤来呢？这又是多少尊重和修为才能如此尽心而专注来待我这陌生之客呢？直证安顿，性情之丘壑可见一斑了。忍不住赞叹，这茶，真好。主人听了，微微一笑。的确，今天是泡得最好的一次茶。

黄昏落在湖里，橘色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又从我的袖口落下，然后落在一双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狗坐在我的脚下，看见它时，它的眼睛正驮着光看我。忍不住蹲下身来，摸摸它的脖颈，它不吱声，我也没说话。黄昏此刻，刚刚好。老伴儿在一旁很是讶异，只有他知道，我原是天生怕狗的。

初夏，有风习习。落日很像被西西弗斯推了一整天的石头，快到山顶时候，又滚落下来了。而我喜欢这滚落的石头。因为认同并妥协了西西弗斯的命运，对于落下，倍感亲切与安然。想起自己每日习茶，却进益缓慢，全是定静与修为不够呵。原来，我们对世间的爱和理解能力还远远不够，还缺少一种寒夜客来茶当酒的人情温润呵。想来，心有愧意而知尚未精进之处了。西西弗斯的可敬可爱之处，在于勇气，更在于在广漠的空旷中，葆有自尊与自足的微笑。所以，他的光落下来，能照耀。

哎，一道茶竟能让人的心松松落落的。镶了金边的心呵，那么软。和主人道别，他们在花草斑驳的影子中送我们。转身辞行，躬身。

谢谢你的茶。

二弯弓

教书时，最爱给孩子们上古诗词课。爱看他们仰着头，琅琅而读的样子，有着小猫用鼻子蹭手背的清凉，柔滑又痒痒的。有时会逗他们开心，说赵明诚写诗怎么输给了李清照，说苏轼和佛印如何机锋相嬉相谐，说小轩与谁同坐，说一种情怀。他们听得入神，眯眼笑。我想，我愿意葆有一种天真的理想，更愿意孩子们也一样，在苦难而多变的人世，拥有一种别样的柔软心肠作铠甲。后来，因身体孱弱离开站了十多年的三尺讲台，却常常梦中教书，梦到他们在古人的月光下说话，碧天如水夜云轻。

我在怔神，全是因为看到了一款茶，叫“弯弓”。它是易武茶系中的一款，观形赏色，是款好茶，却不知适于我否。在茶友那里细细品之味之，自觉其香气甚高，有粗粝的肥厚之气，又有小嫩的细腻之美。茶气悠长，有着刚柔兼济的侠骨柔肠，是一种很难一下说清楚下定义的茶滋味。这茶，真的叫弯弓？一时觉得天地间真的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相互关联，它们秘密存在，不足为外人道也。这茶，确有弯弓的趣味呢。想起自己刚写下的短句，“现有斜阳，需要一个旧巷子/脱漆的门牌号，绿邮筒，窗台簇拥的花朵/石阶上坐着的人,一只猫弓背卧着/像要随时把自己/射出去”，这几天，冥冥中仿佛一直在某个角落响起“会挽雕弓”的句子，是为邂逅这叫作弯弓的茶吗？

我们在人世中弓着柔软的腰，只为遇到合适的弦和手，把自己射出去。我是总觉得，该是这样的。柔软中有刚烈，刚烈中有柔软。美到情不自禁，丑到怒不可遏，美和丑到了极点，都可以毫不保留，倾己而出。为美折腰，为丑剑拔弩张，真性情也。那个写会挽雕弓的苏老头即是。率性，旷达，明朗，有着温暖的生命调子。苏老头也是爱茶人，那时那世，不知易武弯弓为何。若是今生今时，是否可以与之对坐，把盏言欢。谈一谈肉可肥吃，竹可赤写，可以高居庙堂，亦可远处江湖，可以仪态万方，又可身若芥子被莽夫推来搡去。那么多的不可设定都被苏老头弄得大化无形，爱他没有缘由，又是有理由的。

那年，我教孩子们背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小孩子们朗声唱读老夫聊发，竟有时光错愕的美，枯树新芽的惊奇，让人莞尔。孩子们多好，鬓微霜又何妨多好，雕弓满月多好，柔软和刚烈兼容一身多好。总之，有着万千心意的好。

三猴魁

这么多年，竟第一次尝到猴魁。多年前，我很是心有不平，喜恶分明，是一头只认一个方向的小犟驴。于物于人皆然也。听她说只爱猴魁，因平日观其言行多在浮夸，便觉得猴魁也该无甚滋味罢了。心有芥蒂，眼里著相的人就是这么可笑吧？实在愧赧。

一款好茶味，就这样空等了经年。

仔细看看它。其色苍绿，其形如束薪，倘若结一根草绳，便有卸刀而立野夫喘息之气隐若耳边了。又像马刀，像利剑，像古币，在众多茶之叶中很有另出机杼，丘陵中出奇峰之感也。绿得壮硕，大得壮硕，如此之躯，想必会有金戈铁马、大漠雄风的汤水生涯吧。

取玻璃杯盏，煮水候茶。水与茶的角力，不必过长。只是三四泡就会激发一道茶，茶性中所潜藏的集体无意识，就会成为品者的有觉之识，滋长一种经验到超验的滋味来。或者，什么都不用想，喝茶就是了。这么思绪飘摇的时候，却真的忽略了盏中的茶，一时觉得全无滋味。再细啜之，似有高香，而又恍惚。如果不瞬间捉住，又仿若全无。全然一副含而不露，幽而不冽的样子。是一种天地冲和之气，似无味，却深情。唉，怎么会有如此烟霞风致，垒块胸次呢？一个红脸大汉执板唱“懒起画蛾眉”“碧沼红芳”，该是如何的一种别样柔情呵。

我想，一款茶与人的讶异就是世间馈赠人的一份好心意。而人觉得不愧受，想把这份隐秘的快乐投诸到世间所有的寂静之上去，就不算一个局外人。

人世飞扬，都那么蓬勃有力，多好呵。不垢不净，皆是因果。那么，就寂静地尊重那么多的飞扬与不飞扬，沉寂与不沉寂。

四还魂汤

长日风物，如如斋里寻如如。我总是喜欢清庭洗尘，然后再坐下来，看书，写字，画画，别饮一盏茶。仔细想来，尘土也不是脏东西，只是人心强迫着自己无碍，反倒有碍了。有些微的强迫症，罢了。

于茶亦然。绿茶太嫩，不洗，却也总是心头有恙，仿若抄经前没有沐手燃香这般不踏实。平日里多喝红茶和普洱，洗茶这道程序是万万少不得的。前些天喝了茶友的普洱，他洗茶两次，一次清尘，二次醒茶，且有些时间。再品茶汤，果然滋味恬淡不失回甘，旧味，沉味，尘味，起床的眼屎味都没有了。深以为然，茶，非洗不能喝也。

那日与友喝岩茶。他洗茶，头泡却没有倒掉，而是放置于一个小小的茶瓯里。一时不明白留之所用，也没作声，只是静静地和主人一起喝茶。一直喝到茶老水荒，滋味淡了，情味浓了。主人却端起那瓯里的茶，说，再尝尝这个。这，不是洗茶的头泡吗？主人点头，说，尝尝看。再尝，渐渐淡了下去的口腔，丰神滋味似乎又全回来了。是惊鸿一瞥的惊艳和遗世独立，原来，这世间的美只在回头刹那间。真的是不曾有过的妙不可言。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那主人很像守在地头吧嗒烟袋的老农，眼看着冬天荒芜下去，荒下去，芜下去，却一点也不心焦。全是因为他知道，荒芜的尽头还有一盏原点的茶在前面等。一切都在他的预算和掌控之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让人觉出平安喜乐的好来。一时郁葱佳气生，再看那主人，甚觉有林中高士之风也。

他说，岩茶，单丛，东方美人这些茶头泡扔掉太可惜了，浸物很丰稔的。这头泡茶汤叫“还魂汤”。还魂汤，呀。

如此想来，平日为人待物太刻板了。茶有千般从前受过的苦，留下万般的尘，怎奈我是犹自洗不尽的。那茶不一样，不可抽刀断水，不可记号于船上，兀自寻落水之剑呵。这么自省一番，顿觉松爽，茶的滋味又好上了一层。

很多人问，如如是何意？出自哪里？有什么新章典故吗？我说不好。只是觉得自己既无如如之心，又无如如之态，常常失重地摇摇摆摆在这尘世间。如如，是自己的警策之语也。长日风物，如如斋里寻如如。对，找一找那个镜花水月中如性的自己。

喝茶吧。

五瑜伽茶

听说有一种瑜伽茶，没有喝过。想见着未必真的就是一款茶，概或是说，瑜伽和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皈依的质同和体愿趋向，它们在一起就不贸然冲突，而是有着和合之气了吧。真的有一款这样的茶，也未可知。就比如说颜色，桃脂，靛麻，蔓清，云音，金英之类的，桃脂，靛麻容易想象。而蔓清，云音，金英就需要构筑经验，视觉的，味觉的，听觉的，从而形成一种形而上的审美体验。都是说通感吧。通感这东西很好玩，有妙不可言的清越之美，有打碎眼耳鼻舌身互为存在的化意。化，化于无形而又有无穷生意。是一种轻而上的意识之美。

初习瑜伽，却是相见恨晚，知道这是早就静静等待的旧时相识。瑜伽冥想和休息术时，最是欢喜静默时刻。身心无限地大，有无数的叶绿素顺着血液流淌到各个末梢，自己是一棵静默的大树。根基扎得深些，再深些。枝桠挺拔，叶茂欢畅。那些废气，浊气，顺着不同的伸展方向，从根部归还给大地。是呵，没有谁比大地更能做到不垢不净而涵容一切了。我们，把自己的不堪和负累连同愉悦与平静一起交出去，交出去就行了。惟有大地，能够托起浮生。把个体化为宇宙之灵，与众多的生灵一起存在，这是我们的和谐。瑜伽师每次导语都要说，让你的眼目舒展开，嘴角微微上翘，让你的舌根柔软起来，耳朵柔软起来，身心一起都柔软起来。是呵，都柔软起来，说柔软的话，听柔软的声音，走柔软的路，做一个柔软的践行者。向瑜伽上师致敬，向自己内在的神性致敬，Namasday。

浑然忘我，这是瑜伽与茶的一同归向呵。茶由外及内，而得四体森然，云光潋滟之风逸。而瑜伽由内及外，个体与宇宙相融相契，意在唤醒那个沉睡的美好自己。一切向美之美的路途呵，都是殊途同归。

哎，有没有一款瑜伽茶又何妨？

六苏格拉底说

写字，画画，写文章，喝茶。我的生活简洁有序，甚至有些刻板。甚或稍作变动，便有说不出的惶恐。惶恐什么呢？还是说不出。世间就是这样，有着很多的说不出。说不出，就不说了。一时觉得，这世上有着那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真好。

后来读书，发现我说的这话，两千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希腊大咖苏格拉底面对万物皆备的集市说，“这市场上竟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

撞衫了。

丁酉仲夏于如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