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浅茶
经常意识到自己的衰老。白发,皱纹,耳背,日渐虚胖的体型,在一种叫“美图秀秀“的软件里呈现出种种虚幻。秀场空旷,不必秀,妍丑悲欢有时最终也只是你自己。它们是一种有效的提醒,远离幻觉。此番种种也不过是消弭一种春尚好的野心,却从未有过回去的痴念和心向往之,对于”老了”自然也不必栗栗危惧。倒是时常警惕“少女“之类的夸饰,我对此词的隔阂不知缘起,却一直在。让人忧怖的不是时间刮骨,而是在刮骨声中保持那个恒定如常的自己。静穆,自由,万叶尽散的一树站立。春天了,那些又轻又浅的小嫩叶开始跳上枝头,开始从母体内出离。让人想起轮回,和因之而不起绝望的淡然。就在昨天,它们不是纷纷从秋风中落下的吗?
叶子在宿舍里非常热情,常让人觉得她是一个重情意的好女孩儿。不过有时她的热情又像一股旋风,让人猝不及防。晚上熄灯了,她塞着耳机听歌,跟着哼唱“热情的沙漠”。我的耳膜爬满了黑蚂蚁,有时还有蚂蚁队长用它长长的须狠狠钻洞,无尽的黑暗和呼啸而过的轰鸣让我焦躁不安。和她头顶头睡着的我像一块乌云,想浇灭它,又发不出雷霆下不得雨。嗨,还听呢?她茫然地抬头,哦,打扰你了吧?我放小点。接着自嗨。如此三番,我放弃了努力。用被子把自己隔绝起来。冬夜真静呵,烛光很小很弱,捧书的手很凉很凉,书却很厚很温暖。
放假回来,大家分享带回来的好吃的。叶子把她的茴香馅饼子热乎乎地让大家吃。都说,好吃好吃。她挑了一大块放我饭盆里,快吃快吃,咋不吃呢?我盯着你,必须吃掉。我红着脸说,我不吃茴香呢。这么好吃咋能不吃呢?必须要吃。“隔色”!隔色就隔色,隔色我也不吃。怨气凭生,一赌气扭头走了。隔色是方言,意思是不合群。
年轻时总是怕被集体抛弃,心理极度渴望融进去,得到友爱,被接纳,不受排挤。却常常表现得不合群,不将就,不妥协。岁今却是根本不想融入,却常常表现得很集体很合群,矜平躁释的世故让人很讨厌的模样。
那时我对叶子爱恨交加。关于叶子的故事,先不说,或者有一天专门写一篇。
可是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叶子呢?是因为春天吗?还是一树老自然而然的回忆?回忆即是打翻一树飞叶?
或者是,或不是。我正和友对酌山花开。新得一款老茶,滋味好到不忍独享。因之情切,每次都倒得盏满钵流。友连连说好,却见其盏久久不动。心下喟然,我之失当了。茶需七分满,再满就欺人了。七分即是盛情,是尊重,是满盏的好心意。那留下的三分,是余地,是含蓄,是克制,是人心里的柔软和懂得,是作他想的换位思考。太满了,容易烫手,流洒败兴。饮者自觉失礼和慌乱,是倒茶之人不够体贴。今我之扑扑热情和昨日叶子之盛意有何而别呢?让人不舒服的好心意也不是好心意。好心意是你愿意给,而我愿意接受,缺一即是一方面的太满,而得不到相互的映照。映照是相互的,光才不刺目呵。
茶要浅,不能满。是一种冷静和克制,再饱满的情绪都要轻轻倒,慢慢酌。删除横生的枝蔓,那些欲加的,经过自己美化的,感动自己的,简就而成的是轻松自然。是我在人群中默默地找,而你就在灯火熄灭的地方静静地等。等到的即是蓦然回首的一瞥惊鸿。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皆然也。
浅茶是一种放空自我之识的过程,是破执我的修行。想来,热情的叶子原本也是一款好茶,只是年少的我不懂轻啜慢品。
那天捉刀刻一闲章,“余地”。刻得太丑了,却有岁物丰成,自宽怀抱的窃喜。
二 婴儿沸
古人说,水有三沸。一沸如蟹眼鱼眼,嫩若婴孩所以叫婴儿沸。三沸腾波鼓浪,老如百息叫百寿汤,或白发汤。一沸之水嫩不及性,不能激发茶味。三沸之水几逾十沸,汤老失性,亦不能泡出好茶汤来。惟有二沸之水,“水面浮珠,声若松涛”,游乎其中,刚刚好。
今泡茶,简省了很多。水又不是古时所用水,自然可以斟酌来泡,不必拘泥。但见的是趣味和态度。
古人泡茶以为山中水最佳,江中水次之,井水依次。山中水顶泉轻清,下泉重浊,石泉清甜,沙泉清冽,土泉浑厚。江中水取去人远者比较洁净,井中水取深者则鲜活。流动的,负阴的良胜,溪水无味。更有胜者,取雨露冰雪之水,窖藏,清滤,种种优雅闲适,把喝茶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小时候看红楼,说妙玉从梅花萼上取雪,用鬼脸青的罐子藏着,有“心上人”来,才舍得拿来泡茶。就曾疑惑过,梅花有香,雪水有甜吗?下雪时,经常用舌头舔雪。还真是,雪是甜的,凉丝丝的甜。遗憾的是北方没有梅花,名字里带梅的也大多和梅无甚干系。但是毫不气馁,踮起脚跟,瓦上,叶子上,石头上,够得着的尝个遍。这样的经历从未提起过,怕是一提就被禁止。我总是要做得很乖很和大家一样的样子,却时常有疯起的野念头跑呵跑。埋猫立碑,梦死恸哭,自己在自己梦里死了好几次,都是小时候干的事。好像很小,四五岁时就开始思考死这件事。那时候不懂得人求一生,皆是向死而生。死是结局,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万千物事的讶异渐渐淡了,虎虎生气渐渐散了。容量不大的肉体里塞满了道德,经验,经纶。如久沸之水,稚嫩欢忭不见,是一泓沉暮之气的百寿汤。清晨生普入壶,喝到三道,停下来了。午后再喝,本觉得正该好喝的茶,仿佛顺势颓老,水也老废,茶味索然,提不起精神。全然失味的茶让人想到绝境。
倏然一惊。既然觉悟明白,不必讶异。那就更应该“未许木叶胜枯槎”。哪怕是一片小小的叶子,也要有浩荡而活泼的味道,虫子一咬就会溢满叶绿素。是处有知而愿意自失成空而成其无知。既是对无知的跨越,又是对有知的跨越。放空沉疴旧识,发出婴儿一样的光亮。
放空,是一种自我放逐而灵魂在高处的有氧呼吸。是能够从万物出发,又回到万物。万水千山,沧海桑田,此时已经能够从万物中抽回自己。我是天空,我是大地,天空是我,大地也是我。清晰可辨,又恍若无界。我们都在。只是你在看我时,我还是我,又已不是我。
从惊异世界开始,再逐渐远离惊异,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试图回来。凡是曾经开始的地方,都是最后试图逃离的地方。试图逃离的地方,最终又会是我们回到的地方。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却不再有冲突有矛盾有彷徨,我们要回的,是家园,是自己。
梅在北方早就不稀罕了,雪呢,也早就不尝了。惟一遗憾的是鬼脸青的罐子不得见。看过无数人考证鬼脸青的文章和图片,都不是自己想的样子。或者全是曹公逗乐子呢,也未可知。
午睡一会儿,听见窗台外面有鸟叫,唧唧啾啾的。眯眼猜想:是麻雀还是燕子?是说话还是吵架?起身看时,鸟踪无迹。只有阳台上前不久刚烧出来的大瓷瓶上,一只大胖鸟呆呆地看着:傻了吧?你。
好吧,老老实实喝茶。用最平常的水,泡最好喝的汤。
三 息心
一段时间迷恋用小楷抄禅诗。读到唐守安禅师的句子,心下蔼然。“南台静坐一炷香,终日凝然万虑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真是迷人。
不是煞费苦心动意而为,是自然而然。那种普遍的,常驻的东西已然化为血液。风过一角时,自然能感受到你的颤栗,那么我就是你。而无须再问,那些花叶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灭。此时无我,是空。是一汪明镜,可以映照万千,稍微晃一晃,又可万象尽失。即来则来,去则当去,物不累形,心不形役。当人和宇宙万物一气贯通,游乎其中又超出其外时,人因无我而自由,因精神而无限,从而获得了永恒。人之永恒,岿然不动。
身外之事纵有万千,那还是事吗?
想来,昭昭察察者自是清醒,却蹈于锱铢必较的聪明。昏昏愚人混混沌沌,却醉在超于物外的智慧。
茶是通道之器,心清自清,意净自净。息心除妄,得以空字,正是进茶时。不要说了,还是喝茶就好。此时,我即盏中茶,而不是别的什么。倘若再问,已经忘记要说什么了,又到底是谁了。
若问茶,茶也会视我:无他。
四 茶是什么
茶就是一片叶子呵。喝茶就是用水唤醒它。一个小婴儿就开始了从无我,到有我,最后到忘我的旅程。茶是一叶不系之舟,颠沛,空濛,飘荡。是人的全部。
幸运的,也是人的体察。
五 虚室生白
有僧问从展禅师,“古人道,非不非,是不是,意作么生?”,从展禅师举起茶盏,以无言作答。午后喝茶摊卷,看到这一机锋时,火已煴煴然,茶似瘠老了。心想,好茶绝非只有香甜之气,一定要有一些凛冽之气,一些含而不露的威严。再一盏才是。一只鸽子倏然而过,透过玻璃窗仿佛见到它划破空气的飞翔,和一团轮廓清晰的影子。彷佛,飞走的是一团雾气,那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还在。
一时以为自己目明眼亮。
那样的一道优美弧线既无声又无息,割破天空又马上愈合。来不及叹息,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愉悦。彷佛一个影子被抛出,又重重落下,落在哪里不知道。而这种痕迹恰巧被我看到了,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存在和意义。鸟过有痕,是生命线,是奔走的印证,是一瞬也是一生。是对空的一种冒犯。是的,万物存在都是对混沌虚空的一种冒犯。人也毫无例外。
这种冒犯却是荡气回肠的。就像写字画画,对一纸虚白的冒犯。点点淡树,轻抹云帆,是一种有痕的表达,是荡开虚白的一种生气。它让虚白化无情为有情。它是空出来,让风流过,让月照过,让草长起来,让芙蓉美起来,让松树挺拔起来,让河流淼阔起来,让山峰俊朗起来,让奔马驰起来,让蹇驴驮起来,让一切皆为可能,一切可能的想象疏绝为一种美感体验。留出来的白更像一种万物的出离,一触即有,一放则无。是一种空间意识,更是一种思维意识。它不仅仅是作为背景而存在,还是抟虚化实的一部分,是生命实体的一部分。是漾晃在生命之上飘忽游走的精神。
瓷器为有用之物,却在于是空器,仰仗着无。空因器而存在,器因空而有流荡有气息有吞吐,有活泼的生命精神。器与空是虚实相生,阴阳化育,相互依赖而得光明。人为器,空为虚,人与虚空的合体正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人对虚空的冒犯应该理直气壮,人是生而壮丽的。
忽然想起禅师举起的茶盏。哪里来的目明眼亮,分明酸涩肿胀。心念如驰,腾猿奔突。当是止语。
止语。围炉嘘烟,我之须臾此在彷佛就是摩荡这满室虚白的一个墨点。黄昏的光把影子静静地沉放在墙壁上,满室空漾的是一株木棉桃淡淡的香。
六 空是什么
空是茶不满溢的盏,空是孩子的气球瘪了,空是雪中一点红,空是山中的一粒鸟鸣,空是等待归鸟的巢,空是鸟儿飞过却不见划疼的伤口,空是抓紧的沙从缝隙渐渐溜走。空是头发把自己走成了一段雪,空是烧光时间的一炷香。空是阳光照耀在雪地上,茫茫遇到了茫茫。空是人走了,茶凉了。空是人满着,却孤独着。空是一只手找到了另一只合十的手。空是空气,空是天空,空是空。
空好像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己亥春日于如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