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篇
他说:“黄色何其美!”
是呵,他是那么笃定而沉实地爱着黄色。土地是黄色的,落日是黄色的,秋的底子是黄色的。黄色那么宏大,胁迫人怜生蝼蚁之微。让人想到熔金的“江山”, 江山,望不尽也望不穿,又霸道又温暖。可谁又是谁的江山?黄昏是飞鸟的江山,飞鸟是落日的江山?谁能说得清呢。这也无缘由地让人想起虞姬这样的落日美人,想到一切因壮美而起的温暖冷冽之物事。这些黄色的细胞里,细胞末梢跳动的光,线,没有化开的气泡,没有化开的情结,那么明亮,浓郁,耀眼,刺目。渐舒渐缓,间或逃遁不开的碎裂,深刻、敏锐、刺痛、固执,任性,以及试图打碎,冲破,重建,挣扎,跌宕,难以言喻,难以克制,这些都从饱满的黄色里喷薄欲出。像一只只祭坛边上鹤立的大鸟,稍一动念,“扑啦”一飞,就是今生,来世。
神思恍惚,眨眨眼,没有什么大鸟,燃烧的是一朵又一朵的向日葵。向日葵燃烧了一百多年,依然没有化为灰烬,化灰成烬的是自以为不朽的人,一代又一代。概或,不知要过多少年,它依然热烈烈地烧着。泅渡于时空里的人,像一只总也游不饱满的鱼,又像茶,早已舍身化水。闻闻吧,向日葵的味道,阿尔小镇八月阳光的味道。她们是美的,毋庸置疑。是的,仿佛这些花朵都努力在最深重的绝望中生长出最沉意的美来。无论是绚烂还是枯萎,都有一种最饱满的神气。她们是鸟,是火,是不止,不息,是一种大明大亮的温暖。生命既然无法选择,那么就选择不选择,兀自绚烂,兀自燃烧。
此刻,我有点眩晕。
他说,“没有比对人类的爱更富于艺术性的事业。”梵高当年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哪一朵向日葵心意阑珊呢?或者是对着星空,对着秋天的麦野,在黄昏,在夜晚。我的心意阑珊在于,这句话像万物起源,宇宙原始的欧姆之音在头顶回旋往复,萦着,绕着,挥而不去。在八月,在向日葵饱满的八月,很想漫步那个叫阿尔的小镇小巷。像他的邻人那样,并不崇拜地看他画画,看他小房子里墙壁上贴满的向日葵。然后说,嗨,伙计,你看,这一朵是最艳的,那一朵比较糟糕。
人类可以真诚相爱,人类会因此而永存。自爱互爱,是一种永久的艺术性的事业。心念多么美好,而美好从来都是孤独的,彷徨的。急于表达,急于宣泄,急于致意,急于焦灼,都是因为爱之深彻,爱而不得。情感饱满沉重,世间没有任何物事可以承载与相托,那么就换一种形式和姿态来作为存在吧。让生命旋转,落日熔金,和热忱的土地合而为一,从此永久皈依。割耳,自杀。用世俗的惨烈对抗世俗的意义,用无用的祭奠追索诸多的无意义。自此,向日葵便成了一种象征,一种隐喻。一种后世无法企及的高度和浓度。我相信梵高是沉爱着这世界的,没有谁比他更爱,更爱得纯粹。
心里很疼。很多时候不愿再说“疼”,连疼这个词都被说得太廉价。可是我们说什么呢?“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些大,离我们那么遥远,遥到不可及。总要说点什么吧,才不会太寂寞。哪怕是说给自己听,哪怕声若蚊音,舌聒如蝉,一点点声音,一点点也是自己的。碌碌黄尘眼,花里自在消息却又迟又老。向日葵是落在大地上的太阳,梵高是跌落在画中的向日葵。而我,情愿一直在画外,叹息,慕羡,珍视着自己的微芥存在,感恩着一切存在的“小”,向生命的纯粹致敬。
是的,爱是一种信仰。信仰,是笃信和仰望。可以求,可以得,可以不求,可以不得,却不绝望。太阳最有底气占有和支配金黄的色彩,秋天的底色最靠近太阳。
那天走在阳朔西街的古道上,半江漓水里就有半江的黄昏。我被远处的歌声吸引,仿佛稍稍指认,就能在那歌声里寻到前世的某个瞬间。循声而去,原来是一个老人和着节奏,忘情地拍着一只皮鼓。那只皮鼓漂亮极了。黑色的鼓身有螺壳纹,太阳纹,蝴蝶纹,云纹,鱼纹,鸟纹,和一些像纳西文字的符号。更漂亮的是老人那种忘情的样子,眼睛,手,身体,甚至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都长了翅膀,都融进化进了节奏和歌声里。古街此刻昏灯已悬,人声熙攘,脚跟碰着脚跟。可是那里却闹而不喧,极静,是另外一个世界。每一个忘情的热爱都是令人沉迷的。我执意要买下那只皮鼓,送给自己的忘情、不禁。老人不肯把手上的那只让出,找出同一款的给我。拿到手心的欢喜还没来得及捂住,同行友说,呀,鼓面是坏的。不想退,却又心生了芥蒂。友说,退了吧,还会有更好的。再没遇到那样的黄昏,那片鼓声,可怀念像种子落在秋色里。我不知它是否会坐落出一颗苗,长出一种树。但是它让人不绝望。
夏末秋初,绿色不断被勾兑。像一个理想主义的画者,不急不缓地调色。把深浅不一的绿慢慢调成他想要的那种澄明的黄,和必要时的褐色,红色。色彩的碰撞总是那么出其不意,调和的过程充满着期待,沮丧和惊喜。
今天已是处暑。黄色在潜滋暗长。绿是存在,曾经存在,永恒存在。黄的侵袭也不是为了忘却或者铭记。黄是从绿中生长出来的,它是绿的延续,它们是生命的共同体。
去旷野吧,去看看。去看看没有被抽象的人,事,物,景。去感受既廉价又昂贵的风,空气。它们从来不会被收买,也没人收买,也没人收买得起。风,又轻又凉又软。籽粒饱满的向日葵一点也不热烈,绚烂却不极端。是一派沉沉实实,含蓄而内敛的明净。天空格外高远,云像一坨又一坨的老绵羊,痴痴地赶着一片片危淬的蓝。它们的草地就是这样的蓝。高了,散了,淡了。一切都开始舒缓,渐入佳境。似乎自此便可收拾旧行囊,换一种心境,多一份自在了。我的目光如丝若缕,影沉寒水。那条明亮的线,若隐如无牵着天上的云。哦,不,概或是它在垂挂着我。雁过长空时,雁,云,我,一起沉在秋水里,构成一封外人不知情节的家书。不理瑶琴不理书,卧个无梦南柯。人对自然的美意怎能轻易辜负呢。
处暑,像一个宣言,天地告白:溽热尽散,秋自和缓。
叶子一点一点地从树上往地上铺。车尘一起,就旋起一层,落下时就如无声的彩色翅膀。长着翅膀的鸟儿会在路人的心里飞,整个秋就会晃动起来。叶,是秋额头上的美人痣,也未可知。就像息妫额头的桃花。它们都是最有审美的表达。
其实是害怕各类虫子的。长的,短的,无足而行,腻腻的不清爽。可是喜欢各种昆虫的鸣叫声。虽然总是弄不懂它们鸣叫的含义,就像它们也一定不懂我是何类何形。这些都无关紧要。在野,在宇,在户,蟋蟀是故国的相思愁。故国在何处呵,把心安放哪里,哪里就有故乡情。《诗经》里偶尔跳出的一只,不待到九月,就潜伏在离人的床头,蛩吟切切,满耳竞起笙歌。花朵们渐次掉进秋里,成泥,成果,化魂,化魄,各自宿命,杳香而去。草饱饱地结了籽,笃定地荣枯。籽是命脉,是根,是又一春吞噬江山的勇气和信心。
变化是渐次的,是不动声色的流逝和增长。人也需要跳开出去,看看他处的物事,才会明白自己流逝了什么,又增长了什么。
诗人叶赛宁说,“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好吧,那就让我们在时光的羽微上,也窖藏些什么吧,譬如幸福,譬如信仰,譬如适度而节制,以短寸之生绵等大地永恒之美。
总会梦到一只鸟,像向日葵那样的一只鸟。它有时生活在太阳里,有时会变小,变抽象为具体,具体到一只喜鹊,一只麻雀,在清晨啄开我的梦境,和曙光一起在我的眼皮上跳舞,软软地揉开我的眼睛。
乙未三稿处暑日于如如斋
诗歌篇
处暑
(一)
秋风一个口哨,千军万马的绿
将要被召回。小兽狂奔终将停下来
臣服也没什么不好
万物下沉,明台是时候要扫一扫了
会有叶子落下来,不断落下来
(二)
月光被用掉多少次,记不清了
她的枯竭从不让人看到
我也佯装看不到,只在某一时刻,
某一角落,替她痛痛快快流一滴
替空荡荡的夜空,孤悬一滴
(三)
我信任茅草一样的白发,
信任它不谈思想,一任风吹
一任大面积倒伏时,根茎疼痛
却依然有着好看的柔软和安详
(四)
小木槌笃笃笃,困倦得磕头
几声小鱼儿顺着缝隙溜走了
天空平阔,云朵生根
莲花从湖里开到掌上
木鱼越敲越空
秋越来越沉,越来越实
(五)
云朵会撞破苍穹蓝,如果惊悸碎裂
可以用什么系一下,比如目光
比如登高的脚,临风的心
比如用一年蓬对漂泊和飞翔的敬意
比如,比如万物对土地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