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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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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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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无计

一头白色的小象把它的长鼻子勾在树枝上打秋千,风托着它,它有多重,风就有它几倍的重。后来一缕风失神了,又笨又拙的它突然就被卡在那里了。晃不上去,又撒不下来。树上的几片绿眼睛,弯弯地笑。惊恐和笑意同时弥散在那里,我一时错愕了。

在那一刻仿佛有什么被打开,混沌鸿蒙中,清浊忽然分明起来,一部分在下沉,一部分在上升。下沉让我确信不是梦中,我在尘世。上升让我觉得世界是第一次出现,而这种出现也让我因光和美而被打开。如果惊异是一种敞开,那么美则是一种无言的裂缝。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四岁的小孩怔怔地望着一件黄色条绒的小袄,小袄右襟下有布缝的打着秋千的小白象,竟有流泪的冲动。

喜欢不?石叔问。我含着眼泪使劲点头。黄是那种小鸟嘴那样的嫩,带着棱棱的条绒布是小鸟羽毛那样的软,襟角是关于春天的小故事。穿上这衣服的人,会不会就是一粒鸣叫的小春天?

傻丫头,咋还哭了?说完他大笑着摩摩我的头。那时那地一切都是灰蓝的,灰也不是那种干净的灰,蓝也不是那种纯粹的蓝,是灰的蓝,蓝的灰。是灰中隐约闪跃着蓝,蓝中又深坠着一种灰。有跃动,有沉寂。在那样弯在半山半水里的小城,很难见到一件有色彩的衣服,很难见到一件有色彩又贴着故事的衣服。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被美哭了。或者,那也是一种委屈,替万物皆灰蓝的委屈。万物只是想要回自己的颜色而已,无端蒙灰,怎么会不委屈呢?

石叔是父亲拜把子兄弟。他们是一中同学,父亲因家境极为困窘被迫在高考前当兵去了。他把薄薄的津贴分为几份,其中一份就是寄给上大学的石叔。毕业的石叔先是留在一所院校里教书,后来因为结婚回来了。回来的石叔把父亲当作亲人,把父亲的老人当作自己的,把父亲的孩子也当作自己的。

他拉着我的左手近瞧远观,又举起在太阳下看,笃定地说,不行,还得去医院。发现我的左手背有一块白色的地图样的东西,他有些着急。医生说是胎记,他才长长松一口气,自言自语,这丫头的胎记怎么是白色的呢?石叔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彻底的唯物论者,自然不会相信:有胎记的孩子都是被神吻过的孩子。我也不信,我是不那么彻底的怀疑论者。不过也正是石叔的提醒我才真正关切地注意到自己,我和别人好像也不是太一样吧?不管是谁留下的符号,胎记于我是完成了一种无端被重视,让我想起我就是我的独立意识。

家属院里的晓燕姐拿回了从学校里拍的照片。那是在宿舍她们几个小伙伴的合影。那种涂着蓝漆的双层学生铺很是诱人,还有她们的笑,很灿烂很灿烂的那种。我一下心驰神荡,我也要上这样的学校。晓燕姐上的是中师。是呀,当老师不也是自己一直的梦想的么?考上师范父母才知道,父亲埋怨,平时那么没主拉意的,居然这么大胆子,自己报志愿不商量。母亲倒是很欢喜,女孩子当老师蛮好的。应该知足她倒是没报医护。母亲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很辛苦。

父亲和石叔一起把我送进学校。父亲一再叮嘱我的日常起居,石叔把我拉在一边说,一条红线,绝不许谈恋爱!明天起,准备参加自考。态度强硬不容置疑。

没过几天就收到了石叔邮寄过来的复习资料,厚厚的几本。那时我正沉溺看小说,古时的,现代的,然后又从国内看到了国外。里面也夹杂着些许的倔强和叛逆,嗔他强制于我的选择,嗔他的自以为是。总之,那时总是对别人的不容置疑产生深深的怀疑和戗拧。他尽管一遍遍邮寄学习资料,一遍遍敦促,我依然秉烛夜读,看那些他看起来非常不屑的闲书。很显然,他对我渐渐失望。我结婚时,他依然不高兴,吹胡子瞪眼。嫁的又不是他的标准。他对我,一直是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他的“恨”又激发我的愤懑与不平,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

春节相聚时,他把我拉在一边深切地询问,过得好不好?婆媳相处得好不好?人家有没有欺负你?我有些好笑,说,好,好,都好。那时,他反倒再不关心我的学业和事业。总是说,不必那么认真,差不多就行了,要注意身体。而我正憋着一股劲,要证明给他看。那时正集中火力一猛气学习了大专,大本,读研究生。我总是在他希望我时,和他背道而驰,总是。他的辕在南殷殷,我的辙在北历历。

看石叔每年都去。前年要去时,哥说石叔在儿子的家里没回来,就搁浅了。去年再见时,他已经瘦得不成形。罹患肺癌正在化疗。他拉着我的手,召唤我的乳名,眼睛红红的。我用自己生病的经历安慰他鼓励他,他脆弱得像个孩子,点头,不住地点头。从没见过倔强的怪老头如此听话,我的心忽然一下就空起来。空得让人心慌和害怕。在那种无涯的空中,我仿佛又看见他一进家门就抱起我,丫头,丫头!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转起来。

石叔躺在水晶棺里时,是我见过最安详的他。我在心里默默地和他说话,不流一滴眼泪。听说,人的魂魄在离开自己的肉体时,非常疼。亲人的眼泪如果再砸上去,他的疼痛会加深不知多少倍。石叔是唯物主义者,他不信。我是不彻底的怀疑主义者,我信。石叔是在故作安详吧?他是故意的,就像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故意的用倔强和不信任来遮蔽爱。这一次,他是用信任和爱来遮蔽死亡。

如果想哭,就哭一哭吧,不用担心砸疼他了。回来的路上父亲说,我们都要学会慢慢接受,身边的人一点点地离开。

辽宁的二舅妈给哥邮寄了一件上衣,白纹格衬底,上面布满了各式几何小图案。母亲说,这衣服男孩子穿太花了,还是给丫头吧。我不愿意。但拗不过,穿上了觉得万分不自在。果真,同学们纷纷围观。一个人说像是小流氓的衣服时,我的脸嘟噜成一团,捏一捏都会“吧嗒,吧嗒”出水。母亲不知我为啥不肯上学,我说,不穿那件衣服我就去。母亲说,那衣服多好呀,还挺贵呢。不穿就是不穿。在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摆脱别人的言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说出自己时,母亲说,这丫头犟得让人心难受。

快过年了,母亲说要给我做件新衣服。许下诺像吊起的高粱饴,我的欣喜每天都要跳上几跳,跳一跳仿佛就舔到了甜。哥的新衣服大姨姐早给做好了,小杰的新衣服也做好了,伟光和晓红她们的新衣服都做好了,数一数好像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我的呢?母亲总是忙得匆匆成一个身影。和我商量,等妈忙过了再给你做新衣服行不?失落,更多的是愤怒:我的那么多的欢喜和甜蜜等待都是空的,那憋足劲吹起的气球因为用力过猛,“啪”的一下碎了。我低头不说话。

母亲赶了一个通宵做件橘色的小上衣让我试穿。小圆领,两排扣,还有两道别致的小吊带。小杰说,呀,真好看!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是牺牲掉母亲一个通宵,更主要的是因我生气才得到那个许下的诺,那好看,那欣喜,早已减去了多半。我那曾经巴巴跳着的心也有了一些无理要挟的味道。要挟和不满而得来的总是让人气馁。这种气馁足以翳蔽任何喜欢。很多年后我都一直回避那橘色,似乎那种色彩总是让我想起我的自私和虚荣。

草和树在夏天都像蒙着头,不管不顾地用蛮力疯长。很快,小的路,矮的墙都会被绿漫过去。被挤歪篡改的路已经七扭八歪,倘不是熟稔常常会迷惑:是不是走错路了?

围着家属院的短短矮墙被一排开着的蜀葵遮住了,偶尔露出来的白石头反而有欲说还休的怯。那花开得大而单薄,黄色的蕊直白地露出来,很像傻笑时露出的牙。我一直以为蜀葵就是那种傻乎乎的花,简单而直白,有着毫无心机的灿烂。

蜀葵顺着墙根一直开,开到警卫室的门口停下了。警卫室在夏天显得格外小,被草树烘托着像沉浮的纸船。木头六死后,门卫换了一个口袋插钢笔的年轻人。他总是把头发梳得溜光,蓝色中山装最左边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有一次我和小杰经过,一个白色的纸团从窗口扔出来,差点砸在她的鼻子上。打开纸团,那上面好像是写了一首诗,用了很多惊叹号,我们都看不懂。

她爱穿花衬衣,扎粗粗的麻花辫。大眼睛大鼻子大嘴,有一颗翘出来的虎牙也显得格外大。她的脸有些黑,黑里染着那种叫高原的红。她逢人便笑,嘿嘿嘿的。大家都说,别人的心数是十个,她只有七个。她是顶工进厂的。我却以为她又勤快又手巧。

她是警卫室的常客。她经常端着长方形的铝饭盒对他说,快吃快吃,刚煮出来还热乎!他通常眼皮都不挑一下说,放那儿吧。她就又说,韭菜鸡蛋馅可好吃啦!你尝尝,尝尝,嗯?她还经常给他洗衣服,洗完挂在窗户外,水珠就扯开长长的一道线,嘀嗒,嘀嗒,有时落在窗下的蜀葵上,有时落在草叶间。他说,没事别老往我这里跑。她答,怕啥,谁爱说啥说啥,我就稀罕你了咋的?他又着急又恼怒说,别天天瞎说八道!你看看你,吃饭吧嗒嘴,穿衣服逛荡带风!她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她知道他喜欢那种把衣服包在身上,走起路来扭来扭去那种。二车间里有个学徒工一下班就换上那种紧身衣服,扭来扭去走出去。那天经过她时还冲她一笑,眼眉吊着,嘴角翘着。她觉得很不舒服。她也替她不舒服。她试过他给她买的那种衣服,把她勒得出不来气,人被捆绑得快窒息了。

夏夜总是闪烁的。闪烁的有星星,有皱起水波的池塘,还有池塘里的蛙鸣。每个蛙鸣都像装上了软弹簧,苏醒在水面上跳呵跳。人们晃着大蒲扇,轰不走这些闪烁的声音,索性就在自己的舌根上也启动了软弹簧,搅动夏夜的热。

我说过的嘛,她那是剃头挑子!我前天看见他给那个学徒工买新衣服着!真的看见了?看见了,清清楚楚的!唉,她可真够傻的。她们的声音时隐时现,晦明交替,一起和其他在夏夜里闪烁着。

我和小伙伴们捉住一个萤火虫就放在玻璃罐里,玻璃罐里嘤嘤嗡嗡的像一个移动的小森林。很快我们都被父母召回了,早晨还要上自习,洗漱睡觉啦!

小杰我俩上早自习刚出家属院,那边被绿掩映起来的矮墙头忽然“咕咚”一声跳出一个人来。墙里的她披着头发,身影一晃不见了。险些摔倒的他站起身,左右瞧瞧往警卫室走去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直觉很别扭。拉紧小杰的手,她的手心也出了汗。我俩啥都没说,不由自主跑了起来。

没过多久,听说她自杀了。还好发现及时抢救过来,后遗症是她再也不会笑了。是别人说的那种十个心数,她只有三个了。再后来她被父亲领回家,随便找个人嫁了。

她也终于从人们的谈资中消失了。就像屋檐下飞走一只麻雀那么自然。人们不愿看到东西被打碎,碎裂感给人惊惧的同时是对自身的一种深深哀戚。然而很快这种哀戚被一种侥幸所替代,还好,我还是好的。那不是我。于是从自嘲到嘲他,人们有一种麻木的自得。尽管外人看来,这种自得多么没有根据。

绿丛中的警卫室总是显得有些寂寥,有人曾把这纸船当作了泰坦尼克号。情节不太一样,结局一样,就是沉船了。

再见他时,他有些颓唐。头发凌乱,人也好像老了许多。不变的是那口袋里依然插着一支钢笔。那支写过很多感叹号的钢笔还在那里皱皱巴巴地插着。

她终于彻底脱掉了那件衣服。他也一样,脱掉了一件衣服。

发现这个隐喻时,竟然是在中年。中年是发现很多修辞的尴尬年龄。比如隐喻,夸张,反讽,象征,借代,反衬,歧谬,飞白等诸多以前不甚理解的东西。发现了理解了也愈发觉得尴尬了。因为理解了彼此的尴尬,也更平和包容了。

一件衣服要反复和身体磨合,人才能真正地认可它,接受它。它的优缺点,它对身体的适应度,它由新得扎人到褶皱,柔软,熨帖,人才会觉得它是自己的了。这有些像婚姻。也有些像肉体和精神。

从某种层面上说,人的肉体很像灵魂的一件衣服。灵魂经常被肉体所奴役,所以要不断和肉体讲和:算了吧,听你的。肉体也经常被灵魂所折磨,直到褪去扎眼的纯色变成灰色,好吧,让我来衬托你。灵魂和肉体不再对抗不再博弈,一切才捋顺,一切才刚刚开始。这种关系,适宜于一切需要长久纠缠或彼此依靠在一起的关系。

人是大江河,衣服是兜住流水的岸。有时候,衣服兜不住汩汩而逝的水,就像被水冲垮的岸。那天,我站在小城的河水边叹逝者如斯夫,叹自己的老迈。

哎,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修辞。忽然又觉得,万物言说着自己的美。不过,那是无言之言。人可谦然任之。当人对其付诸于情感,那些物即是人的语言了。那么这语言,也是书写者的外衣。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想来,此情是无法消除的。

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己亥深夏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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