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刘汉民可以放心退休了。
卸任之前,总公司领导几次找他谈话,听取有关他离退后的接班人选问题。刘汉民权衡再三,最终还是荐举了现在的办公室主任,他的徒弟林浩接任。林浩年轻,有学历,专业对口,在基层担任过领导职务,聪明肯干,是很有潜质的领导人之一。刘汉民满怀信心地表示,把一个拥有千人的国有企业交到林浩手里,就是两个字:放心!
组织部门根据刘汉民提议,专门派出人员作过深入调查,虽说其中也不乏有反对声音,但牵扯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林浩在单位工作十几年了,为企业发展做了一些贡献,在其任职期间未发现有明显过失及不正当行为,业务熟悉,基层管理经验扎实,人际关系处理得当,很符合担任厂长的条件。另外,又加上老领导刘汉民的极力推荐,几个月后,年仅三十五岁的林浩顺理成章当上了一把手。
就任厂长最初的几个月里,林浩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跑到师傅家里来汇报工作,请教一些有关工作中遇到的困事难题,与师傅一聊便是大半夜,一付不耻下问虚心好学的谦恭样子。看到徒弟这种吃苦耐劳尊敬师长的态度,这让师傅刘汉民十分满意。
厂里的经营销售状况一直不错,从与几个在一块工作多年的熟悉老同事的交谈中,刘汉民也间接掌握了在自己退休后厂子的一些基本情况,这和林浩每次来家里谈的相差不大,他心中残存的那份担忧渐渐烟消云散。看来当初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刘汉民可以在反对声音面前理直气壮了。
半年过去,林浩来的次数少了。起初半个月或一个月他还来那么一趟,也只是火烧屁股的坐几分钟,出于礼节与师傅聊几句闲篇,但话题一引申到工作上,林浩就故意遮掩搪塞,甚至一语带过。师傅是过来人,徒弟毕竟当上一把手大半年,工作问题应当理顺的八九不离十了,这时候就是遇到什么棘手问题,脸上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而此时的师傅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忽然竟有了一点隐隐的担心,自己虽说已经退休,像老人俗话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可要真做到对厂子不牵肠挂肚,那纯粹是假话,谁能够把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经历和奋斗史轻而易举随便抹去啊!
每次,林浩都是自己开车来,开的车也是越来越豪华,是什么名车,刘汉民叫不上名。而且携带着礼品,什么中华烟、茅台酒之类,贵重得令人咂舌,这让刘汉民的心有些不舒服。厂子经营形式说是不错,但作为一厂之长过日子不应当这么大手大脚的。师傅过了大半辈子节衣缩食的紧日子,对于现在青年人的这种生活方式看不惯,也打心眼里不理解。何况徒弟送的这些高档礼品是自己花钱买的,还是私自挪用的公款,自己不清楚,收了吧,自己辛苦一辈子,又怕这些东西来路不正,哪一天落个引火烧身,毁了一生清白。不收吧,徒弟不是外人,拨了面子怕他难堪,真的左右为难。干脆,当听到门外汽车响,猜准是徒弟提着礼物登门的时候,刘汉民便故意躲起来,并强硬再三叮嘱老婆子:就说我不在家,礼物坚决不收!每次隔窗瞅着老婆与徒弟为礼物推来搡去的难堪场面,再盯着徒弟提着一堆花花绿绿礼物怏怏不快返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时间很快,转眼三年多过去,生活按着轨迹平静的走。林浩有半年多没露面了,是工作太忙顾不上,还是有什么麻烦事缠身,师傅这心七上八下,老觉得不安生。尤其最近有些风言风语飘进刘汉民的耳朵,说厂子效益不行了,很多职工都放假回家了,没理由啊,咋会无端端搞成这样子呢?他打电话询问曾经一块工作过的几个老伙计,但得到的回答都一致含糊其辞,大家伙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彼此心照不宣对他刻意瞒着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刘汉民坐不住了,他必须亲自去厂里瞧个明白。
转天一大早,刘汉民骑着自行车去了厂子。住处离工厂十几里路,自打他退休后,仅是刚退下来的那年来过一次,例行参加了个离退休老同志茶话会。这一晃两年多过去,他一次也没再来。毕竟退休的人了,还是少参与新领导班子的经营决策为好。
宽敞高大的门楼有些陌生,已经不是原先的两扇大铁门了,现代化的电动遥控门,不禁让人联想到企业的巨大变化。大门口却出乎意料的冷清,不是他熟悉的过去那种车进车出人来人往的忙碌景象,此时正是上班的黄金时间,怎么会萧条至此?刘汉民的心顿时悬起来。他赶忙胯下自行车快步朝门卫室走过去。看大门的是位老工人,正戴着个老花镜坐着看报纸。刘汉民一进屋,他似乎觉察到有人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来,眯起双眼仔细打量他。片刻过后,他立马摘掉花镜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把握住刘汉民的手,连声喊着:“是老厂长啊,您咋有空到厂里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刘汉民叫不出面前这位老工人的名字,只是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便坐下与他亲切攀谈起来。几句话后,刘汉民问明了面前这位老工人姓马,原先是在三车间干仓库保管员的。“马师傅,现在正是上班高峰期,怎么见不着人车出入啊?”刘汉民试探问着。
“啊?……老厂长,您?您不知道啊?这是……”老马有些不相信似的盯着他支支吾吾地说。
刘汉民感觉自己这心猛的一颤,急切追问:“厂子不是一直效益不错嘛,这是怎么回事?厂子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老马听着老厂长的问话,脸色瞬间黯淡下去。他慢慢低下头沉默起来,好像心中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他左右为难了。此时的刘汉民只有干瞪眼迫切等待问题的答案。
老马闷头思考了五六分钟,最后深叹一口气,话音中带有几分凄凉地说:“唉,没办法,都放假了。厂里已经半年多没发工资了,不怕您老厂长笑话,现在除了四车间没有停工之外,别的车间就是复工也不可能了,能卖的设备都卖光了,还怎么生产啊!您说现在经过改制的国有企业有几个不是落得这样的下场,最终结果还不是破产,有什么办法!唉……”边说,边连连唉声叹息。
“放假?改制?破产?……三年多厂子发生如此巨大变革,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啊!”好端端的一个国有企业,怎么才几年就落得个分崩离析土崩误解了呢?刘汉民一下子懵了。可厂子败落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切又作如何解释呢?
刘汉民悲从心起,他愤然起身离开门卫室,径直朝着厂办公楼快步踉跄走去。厂领导的办公室设在二楼上,对这儿他再熟悉不过了。上午的办公大楼竟也如此冷清清的,未见办事人员进出。刘汉民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爬上二楼,来到厂办门前二话不说,他直接闯门而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便放下笔扭过头来。一照面,刘汉民认识,是他在位时的财务科长叫马德连。马德连愣了愣神,既而赶忙起身满脸堆笑的小跑着迎上前来紧握住他的双手连声呼道:“哎呀,是老领导来了!好久不见了,身体可好?……快,快请坐!”刘汉民并没有被他的热情打动,一下甩开被他握着的手闪身踱到沙发边一声不吭地坐下来。马德连站在原地尴尬了几秒钟,转瞬间那份热情又重新恢复过来。他一边没话找话的与坐在沙发上一脸阴沉的老领导搭讪,一边忙着拿出杯子沏上一杯香茶放在刘汉民面前的茶几上,试探问道:“老领导,您这次来是?……”
刘汉民尽量把心中的怒气压住,缓和一下口气问马德连:“你们林总在吗?去把他给我叫来。”
马德连的表情似乎很复杂,习惯的搓着手为难地说:“那个老领导,我不瞒您,林总今天上午去富豪酒店会见重要客户去了。您看?……”
“你去告诉他,林总再忙,我也要见他一面。”刘汉民不容分辩的说。
“那,……那老领导您看这样吧,我去打个电话请示一下林总。”马德连一边劝着刘汉民,一边掏出手机躲到里屋打电话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听到隔壁门响,马德连出来了,脸上挂着一付令人难以揣摩的表情。他站在门口停顿一会儿,又重新换上笑模样,这才转身走过来。来到近前,他一口一个“老领导”亲切喊着,伸手提起暖瓶来给刘汉民的茶杯里续水。见杯子里的水没动,赶忙又把暖瓶放下。刘汉民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瞅着他,等待他回话。
马德连做完这一切,缓缓在沙发上坐下,又重新恢复到他那习惯性动作,搓着一双大手谦恭地问:“老领导,您看您有什么事,对我说好吗?我给您解决,马上解决!”
刘汉民冷冷打量他,又把嗓音提高八度大声吼道:“去把你们林总给我叫来,我要当面和他谈!”
马德连不自然地挪动几下身体,脸上的肌肉痉挛般收缩了几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吸口气,郑重地对刘汉民说:“老领导,我实话对您讲吧,刚才我请示了林总,林总让我转告您,他现在正在和客户在酒店谈事情,没时间接见您。如果您有事,可以对我说,我呢给您办。林总还说,有时间的话,他会亲自找您汇报工作的。您看……”
刘汉民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了,突然挥起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面前的茶几上,一个茶杯盖被震的跳了几跳,最后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两半。刘汉民猛然站起身,挪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离去……
刘汉民回家后没几天,突然生病住进了医院。
半年后,工厂宣告破产重组。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生产相同产品的合资工厂建成投产,企业法人——李萍。
李萍何许人也?林浩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