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邨庄因树得名,人呼枫绛树,这多少让偏僻的山邨增添了些许诗意。绛红的枫叶,令人记起霜林晚亭,黯绿的枫枝,似乎连着寂寞青枫浦,虽然都是萧瑟的景象。
那株邨以树名的老枫树早已不复存在了。三十多年前,不知是谁的主意,全邨的劳力一起出动,挥镢拉锯,花费好几天功夫,把那棵长在南塘埂上的百年大树轰然放倒。大枫绛树径围过丈,十几户人家都分得一堆锯成板材的木料,多半人家因此换了大门,添上了方桌和板凳。有老人说:枫绛“风降”,枫绛木不能作门和堂屋里的家什,于风水不利。年青人怒喝:胡扯八道!管他三七二十一,好歹总比破门残扇,天天蹲着吃饭强吧!
从此,枫树邨便没有了那棵硕大无朋的枫绛树,没有了那遮天盖地的一片浓荫。往日的喜鹊和鹧鸪们不知栖向何处,知更鹊到处乱呼人名:天(嘀)——如(呜),天(嘀)——如(呜)!年年夏日的蝉阵,只剩下邨庄边稀稀落落的嘶喊。
至今还记得枫绛树下的日子。春天的枫绛树繁忙而热闹,从喜鹊到白头翁,都在稠密的树枝上寻得一处营巢育子的天地,飞来飞去地衔枝衔草。不经意间,树丫上便结满了各式精巧或粗糙的鸟巢。等到地上有了一滩滩灰白的泻物,说明小鸟已经长成,只是羽毛未丰而已。这正是上树捉鸟的好时机,但只限于鹧鸪之类适宜家养的留鸟。虽然那时人们还没有环保意识,老人们却总在警诫:不要作孽!伤鸟过多,有损阴德!
枫绛树太高太大,顽皮的村童们即便想作孽,多半也只能望树兴叹。于是,草屋檐下营巢的麻雀们便遭殃了,还有瓦屋檐里的八哥儿。
夏日的枫绛树十丈浓荫,南塘埂上凭树临水,凉风习习,人们聚在树下吃饭、乘凉兼带聊天。日月虽然清苦,倒也不泛欢乐。那些拴绳在根爪上,而浸泡在水塘里的大牯牛,也同样享受阴凉。
秋天是最能体现枫绛树风格的绝佳时节,轻霜过后,大树似乎一夜之间便丹枫似火。远远望去,背后一脉青山,四围一片绿竹,参差错落的泥墙茅舍,炊烟袅袅升起,俨然一幅清绝的《山邨红树图》。
枫绛树留给人们的记忆,还远不止这些。每当春闲或秋后的夜里,人们就在树下的打谷场上找些娱乐。常有的是听“大鼓书”,盲艺人手敲盘鼓,轻掂竹板,哼哼呀呀地演绎着《三国》《水浒》之类的历史故事;不常有的是知青宣传队,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两夜的巡回演出。汽油灯将打谷场照如白昼,呕哑的胡琴,激越的竹笛,铿锵的锣鼓,抹红的脸庞,整齐的花裙子,样板的现代京剧,便一一呈现。
失去枫绛树的邨庄风水,似乎并没有变坏,而拥有枫绛树的岁月,倒是不算太好,甚至早就有些潦倒。
不知道还没有枫绛树的时候, 我们这个邨庄叫做什么名字。大枫绛树尽管苍老,但不会超越数百年时空,而邨庄的古老虽然无从考究,却能从少年时偶尔见过的古墓中得到一些印证。东南山麓那时有一片古坟碑,因为缺米少柴,村民们砍草掘根,水土流失了许多。放牛的时候,牛蹄踏陷出一处墓葬,好奇的人们挖出许多陶盆瓦罐,留下黑洞洞的砖拱墓穴。至今还记得墓砖上一圈圈的纹饰,据说那是东汉墓葬的典型特征。我想,这些距离不远的古墓里,应该有着这个邨庄的先人吧?
邨庄里的人家大多姓徐,人称徐家邨子,只有少数他姓。虽然徐氏子孙今天并不繁茂,但邨西尚存的徐家瓦屋和一弯池水,可能是徐氏家族曾经富庶的证明。
徐家瓦屋于1960年代后期,曾经开设机械碾米厂。那时农村尚未通电,碾米机由柴油机带动,机械噪音传遍远近,打破了古老邨庄的千年岑寂。更难得的是,柴油机的循环冷却水,排放温度高于五六十度,特别到了夏天傍晚时分,人们纷纷拎桶来接,全家老少的洗澡水不知省了多少柴火!这大概是徐家瓦屋的最后辉煌时刻。1970年代农村通电后,柴油机碾米厂自然淘汰,徐家瓦屋又做了生产队的仓库。
瓦屋虽是土筑墙体,但梁柱粗大而规整,色泽赭红,连桁木条都是上好的板材,但好像并无席毡之类的天花层,仰望瓦顶,列如鳞状。瓦屋门前有一弯新月形的浅池,长度足有百米以上,池水甚浅,方与稻田相平,可以涉足而过,看来水池并非用于灌溉,只是富裕人家的一道风景而已。
富庶的徐家终究凋零了,除了瓦屋弯池,还留下枫绛树西边的那一滩坟冢。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让这个邨庄乱坟累累?全然一副灾难景象,令人十分疑惑!
是百年不遇的饥荒吗?逃荒者道馑饿殍,只能流落他乡,不可能魂归故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吗?可邻近的邨庄,都是人丁济济,不似徐家邨的寥落;是遭遇兵燹之灾吗?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常常听到关于长毛的传说一一本邨徐氏家族与山南的沙湖山徐氏一脉相传,沙湖山徐氏又与淮军将领吴长庆家族世代比邻,吴廷香、吴长庆父子开办团练征缴太平军,莫非徐氏参与其中,致使徐家邨有此屠邨之报!还有什么不可知的原因呢?
时至今日,能想到的不过都是种种臆测,大概只有那棵古老的枫绛树,曾经目睹过这一切变故吧!可惜,枫绛树也已经十分遥远了。
如今,枫绛树的后人们,也随着民工潮一起,流向东南沿海,徐家邨变得愈加寂寥。但愿我的乡亲们,能够及早兑现怀揣的梦想,从他乡带回一个曾经有过的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