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之美,说之不尽。但其风景绝佳之处,当属天门山。登上天门山的途径,只有盘山公路和索道,此外绝无可以徒步攀登的石阶栈道。这在张家界景区很普遍,奇峰峻岭横亘眼前,并无登峰之径,只能瞄上几眼,然后望而兴叹,如同隔靴搔痒,找不到一览众山的快感。但当乘车盘旋到了天门山的停车平台,再回首向下,就会让人惊叹不已。那左右旋折于峡谷间的盘山公路,犹如一叠飘落天门的白丝带,蜿蜒山下,远远地消失在隐约的云雾中间。如此宏伟的工程,连同头顶号称“世界第一”的索道,以及脚下削峰填谷的洞前广场,直让人对湘西刮目相看!
自洞前广场仰望天门洞,山下远观的一隙白光,原是一处十丈宽阔的石穴,洞穿整个峰岭。汇聚于峰谷前的云雾,汹涌而入,天门洞顷刻淹没于缥缈的云涛雾海。直上天门洞的石阶,冗长宽阔而陡峭,号称999级上天梯。不经意间,左首的绝壁上,竟然潇潇洒洒地飘落一带窄长的瀑布!就是因为这条不大起眼的流瀑,天门山得水而活,天门洞因水可居。天门洞底后侧的岩下,正在轰隆哐当搞建设,想必是宾馆饭店之属,据说还有高居峰顶的天门寺。
穿越天门洞,沿着栈道蜿蜒向前,到达直上峰顶的十几道隧道电梯。隧道之于风景区,说实话真是很不相宜的,有损景观外加屏蔽,了无生趣,原谅天门山的不得已而为之吧。或许为了填补登山石道的缺失,天门山顶的四围峭壁,都特意环起了观山栈道,还有特别架设的一段玻璃栈道,下临万丈深壑,令人步履凌虚,身心颤抖不已。
天门山之所以绝胜,在于其高耸群峰之上,云雾在四周升腾,不远处的下方,宛如石墙、石柱的群山若隐若现,终于有了登临绝顶之慨!与皖南诸山不同,山顶竟有平敞的台地,林木还很是茂密,树种据说也特别珍稀。置身其中,已然忘却身在高空,只有当栈道上凭栏四眺的时,才有心悸感。当然,这是因为张家界举世独特的砂岩峰林地貌,有别于黄山的光滑花岗岩,也迥异于桂林的“喀斯特”溶岩。
早就听说天门洞的双机穿越和翼装飞行的壮举,接下来的索道之乘,也让我们体验了一回飞行的感受。由于高差的巨大,天门山索道在急速下落,顿感耳鸣眩晕。冗长的乘程,加重了疲惫,全无他处索道上的悠然自得。
或许为了弥补文化积淀的不足,张家界遂有了彰显民族风情的大型民族歌舞《张家界·魅力湘西》,这与我前次来此观赏的以露天山水为舞台,展现土家民族历史的《梯玛神歌》相比,多了些专业的表现,而少了些原始的纯真。同桂林、杭州等地的歌舞表演相比,张家界肯定不是最精彩的,但也许是最具民族特色的。
同自然景观胜出而人文寥寥的张家界相比,凤凰古城显现了几分深沉和厚重,满城的商业气息也更为浓烈。同伴中有不少生意人和家庭主妇,立刻被琳琅满目的商铺所吸引,匆匆跨过虹桥,转过沈从文故居,管他什么博物馆,一溜烟上了沱江泛舟。浅浅的沱江据说平常都是一川清流,我们来时恰逢大雨,城外新辟的大道植被全无,任由桔黄的泥浆伴着街边的垃圾,流向了沱江。就着一江浑水,装模作样地泛舟数百米,到了“江西会馆”万寿宫。楼上的黄永玉陈列室还没看罢,门外电话催促,他们急着要跟导游去逛凤凰银饰店。
入夜,同伴们循着导游的指引,兴冲冲去了酒吧一条街,我们夫妇俩则踟蹰于沱江的夜色中。夜幕里的凤凰城,远胜白日的繁杂与凌乱,霓虹明灭的沱江上,浑黄的流水已被夜色淘染成黯黯的清凉,沿江构筑的两岸房舍前,清一色的摊点延绵不绝,冷落的江面与舟楫如梭的白日反差巨大。但此时若有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卓立船头,衣袂当风,则堪称绝妙!
实际上,就在这古城的边缘,在江流不远处的北岸,在鲜为人知的听涛山下,静静地长眠着凤凰城的灵魂——沈从文。与其人生起点的故居相比,这里是他人生的归宿,而设在吉首大学里的沈从文纪念馆,则不啻于一段坎坷人生的回放。不知道缘何三分而置之,至少纪念馆不必深藏于学府,因为,沈从文是一个从未读过大学,至多算是一个小学生和旁听生。
凤凰虽号称古城,其实不过三百年历史,与中原地区的诸多千年古城相比,未免相形见拙。而其唯一能与中原人文分庭抗礼的,并不在于这座城,而只在于沈从文一个人。这位中国现代的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一生著有五百万字的作品,耳熟能详的是《边城》、《湘行散记》等代表作,不为人知的是他晚年所著,足以填补中国文化史空白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唐宋铜镜》、《战国漆器》等。
沈从文墓地建在一块狭长的草坪上,没有坟冢,只有一块巨大的五彩石,上面镌刻着他自己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但事实是,沈从文一生并未受到众人的真正理解,从文学同行,到教师同事,甚至于家人。
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将他定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沈从文从此退出文坛,转向文物。钱钟书曾影射:“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
让钱钟书不幸而言中了,非读书正途出身一直是沈从文终身的痛楚,即便在他热烈追求张兆和的恋爱期间,也一直自称“乡下人”,张兆和当时还是他在上海中国公学的学生。这位合肥“四大家族”出身的大户小姐,一开始拒绝接受沈从文,她曾拿着沈从文写给她的一大叠情书,告状到校长胡适面前,不曾想这位另眼高看沈从文的文化大师,竟然对此深表同情:“他顽固地爱上了你!”在沈从文锲而不舍的追求和二姐张允和的从中凑合下,也得益于父亲张武龄的开明态度,张兆和最终下嫁了这位“乡下人”。 在历经生活和情感坎坷的暮年,这位长寿的张氏三姐感叹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真正理解了他,是在整理编选遗稿的现在。”只是,此时有点晚了,十几年后,张兆和也魂归斯墓。
仅有几位理解沈从文的人,除了胡适而外,便是有知遇之恩的郁达夫先生,当然,也许应该算上那位令沈从文纠结半生的高青子。当年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穷困潦倒之际,尝试着给郁达夫写了封求助信。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郁达夫探访了寂寂无名的他,见到已经三天没有吃饭还用冻得红肿的手提笔写作的沈从文,郁达夫深为感动,带他到饭馆里饱吃了一顿,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郁达夫直流泪。郁达夫把他介绍给当时著名的《晨报副刊》,几年后,沈从文享誉文坛。
四妹张充和堪称沈从文的知音,镌刻在沈从文墓石背面的“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就是出于这位诗人兼书画家的才女之手。句尾四字“从文让人”,也是沈从文人格的写照。
沈从文墓园由凤凰县政府所建,这当然有幸了。园碑铭文多是些溢美的颂辞,算是盖棺定论吧?但一位文学大师的人生,交由一个地方政府作结论,总觉得有点不恰当,而且大师离去不远,现在结论可能还为时尚早。
凤凰的夜,才刚刚开始,热闹的夜市声轰传好远,江畔入眠的沈从文先生,您听得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