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半山之隔,有一座吴家庭院,那是清光绪年间的建筑,当时看来,虽然凋敝却犹有一番气派。我的启蒙就始于这里。
三四十年前的印象已很模糊,只记得面朝东南的大门厅前,青石条铺满地,方整的石条上面凿成条索状,想必是阴雨防滑。门厅有两丈多高,横敞五、六间有余,屋上飞檐高挑,屋下石阶层叠。此时却作了供销社的营业店堂,那可是穷乡僻壤唯一的商场!还有门旁的石墩——那是安放门闸所用,高过三尺,青石雕镂而成。每当夏日的午间,欹枕其侧,真是消暑的绝好去处。我们最大的赏心乐事,还是腊月天观赏店堂里排排悬挂的应节年画。直到如今,我于绘画仍然情有独钟。只不过那时的乡村,蓬门荜户,即便新年大节,也买不了几张新画贴壁,这实在又是一大憾事。
我们的小学设在门厅左侧,进门一个偌大的敞院,左右两栋粉墙青瓦的对开厢房,恰好作了教室。迎面一座高堂,斑驳苍老,雕梁画栋却依稀可辨。高堂背后一间幽静的天井院,院中赫然有座土堆,上面杂树繁茂,宛如古冢,令人不寒而栗。除非学校在高堂里开会,学生们很少敢于擅入,天井院的后面还有些什么,我至今都不知晓。
大人们说,学校原本吴家的校场,是习武练兵之地,那么高堂大屋应该就是讲武堂吧?不管怎么说,高堂门楣上悬挂的铜铃,如今日日主持着上课和下课的仪式,迎来送往着一批批如我一样的乡野学童。
高堂的右边,也就是大门厅遥对的后方,是一座荒园,当时被供销社里的人辟成了菜园。那低矮的垣墙大概是后来重筑的,菜园内满地残砖瓦砾,一株高大的桂花树岁岁繁茂,却总任人攀折。短墙的外围,曲池环绕,常有鹅鸭嬉戏……可以想见,此处原本后花园,应是风景绝佳之地。
乡人们说,吴老帅征高丽平叛有功,朝廷发帑银修造了府邸。志书上记载:吴长庆字筱轩,安徽庐江沙湖山人氏,早年以父荫世袭云骑尉,后来跟随李鸿章创建了淮军,官至广东水师提督。
其父吴廷香,募乡勇办团练,与太平军交战负伤致死。吴氏遂与太平军结下了血仇,征剿太平军多年。光绪八年,吴长庆奉命驰援高丽国,平定其内乱,迎复了王妃。两年后,凯旋归国,不久病逝,朝廷谥为“武壮”。吴氏的为人颇有善举,他心系乡梓,曾经慷慨解囊修筑城墙,倡建试院。
相传吴长庆征高丽期间,所部兵士不服当地水土饮食,思乡心切。吴帅令兵厨仿制南方膳食,创制有点形似烧卖的“小红头”,流传至今,已成为本地有名的土特产了。
吴长庆的后人也很显耀,其子吴保初与谭嗣同等交往密切,称为“清末四公子”。他的诗文在当时享有盛名,本邑陈诗引以为师。他关心国事,鼎力维新,具有强烈的民族正义感,曾有“舟人哪识伤心地,遥指前程是马关”的诗句,寄托忧愤之心。还有章士钊的原配夫人吴弱男,是保初长女,早期留学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是女权运动的先驱。
到了我们那个时代,吴氏后人中的长者,只有一个时常负薪抱草的寡居老妇。但她目光炯炯,手持烟袋,乡人们称她为“大少奶奶”,算起来她该是吴长庆的重孙媳了。大少奶奶是四川人氏,身怀武艺,年青时随艺班到吴府演出,嫁给吴府少爷。我们因此多了几分敬畏,格外留意她的出入,大少奶奶家和学校毗邻,只是茅檐低小,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清明节回乡,远远地望见山南的吴府故地,绿树掩映,隐约可见那座旧时的门厅,心中顿时跃跃欲往。
门厅前依然是一弯池水,池边老柳新枝,苍古而葱郁。学校大约在三十年前迁走了,门厅之内也不再是当年的商店,除了这萧疏的门厅和厅前所剩不多的青石条,当年的高堂大屋天井院,还有那座荒园,都已荡然无存。在它们的旧址上面,重又竖起了一座座层楼小院。悠闲的村人看出我诧异的模样,便问我找哪一家,我竟一时无言以对。
蓦然间,看见村头的古槐下面,俯卧着石雕一尊,乃是当年盘踞一隅的石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