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张增善,1893年出生在江北庐江县张家墱,我祖父是一名乡下郎中。父亲兄弟二人,叔叔名叫张增馀。因为家境不太好,兄弟二人都没有上学读书。因为庐江很穷,大约在父亲十八或十九岁时两兄弟跟着祖父,担着箩筐下江南,就在郎溪县杨西圩落脚。
刚到郎溪县,虽然人生地不熟,处境艰难,但是因为祖父是一名乡下郎中,而且身强力壮可以干农活和家务,所以还是可以勉强养活自己和两个儿子。
随着祖父年纪渐老,家境仍然没有多大改善,祖父觉得靠自己的力量给两个儿子娶媳妇成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祖父郑重其事把父亲叫来谈话,把两个儿子娶媳妇成家的大事作为必须完成的任务交给我父亲了。
作为家中长子,父亲承当了他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不应该承受的重担,从此不仅要维持家中生活,还必须有积蓄,否则靠什么完成娶媳妇成家的任务呢?父亲没日没夜干活,几年之后,快三十岁的时候,才在圩埂边上搭了一个简易小屋,成了家。
家是有了,又碰上连续的灾荒年。父亲和母亲虽然拼命挣钱,但是日子还是过得入不敷出,十分艰难,钱不够用,粮食不够用,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苦命人,硬是在忍饥挨饿的情况下苦做苦累,煎熬着度过了苦难的岁月。
父亲和母亲到了四十多岁时,已经有了八个孩子。作为家中唯一的壮劳力,父亲承担了这个赤贫家庭养家糊口的大部分艰巨任务。他的全部精力,都耗在这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十口之家了,在我的记忆中,他黝黑的脸上从来都没有笑容,给我的印象十分威严。一间四壁透风漏雨的茅草屋,八个要吃要穿的娃娃,家贫百事哀,面对这些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面对这些比山还重的重担,父亲再宽的肩膀,再壮实的腰板也要被压垮的,父亲黝黑的脸上从来都没有笑容,我相信不是因为他缺乏温情,而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了。
父亲性格像钢制的弹簧一般坚韧。面对一切困难,他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有一年发洪水把房子冲倒了,他带着全家逃到地势高处,再搭一个棚住;没有粮食吃,他就去水中捞鱼虾,山上采野菜。记得那年寒冬腊月,他挑着箩筐走南闯北,到处卖苦力,终于让全家安然度过一场劫难。
父亲就是这样拼命养活了一家老小。他原本挺拔的腰弯了,一双手老茧多多,双腿青筋暴得老高。不到五十岁,父亲就已经衰老。
衰老的父亲,依然没有停下来休息的福气。他忙完农活,就走出去卖苦力。生活苦点可以扛,孩子们生病了怎么办?屋漏偏逢连夜雨,孩子们频频生病,病了也无钱医治,只有听天由命。八个孩子先后生病,病死三个,其中二个是男孩。辛苦养大的孩子死了,父亲的痛苦撕心裂肺。让父亲最痛苦的是二个男孩的死,在旧时的乡村,男孩是未来家里的壮劳力,家庭的希望,未来的顶梁柱和老人的养老寄托啊。
家中三个男孩中最后一个死去的是我的大哥。
经过父亲和母亲的努力,父亲在卖苦力之余,又做点小生意,家里经济情况后来有了很大好转,父亲买了地,有了点积蓄。大哥被父亲送去上了学堂,读到初中毕业。大哥聪慧,有才气,他画的画和写的对联被许多乡亲收藏。大哥娶了媳妇成了家,父亲也有了孙子。
大哥因为一场病突然死亡。大哥的死彻底击垮了坚强的父亲。大哥死了,大嫂跑了,父亲和母亲强忍悲痛抚养刚刚三个月的孙子,不料几个月后,孙子也死了。
父亲终于彻底崩溃,他精神有些错乱,坚持认为自己前世作了孽。他不顾家中妻女的生活,把部分地卖了钱捐给寺庙,并去庙里当了和尚。
父亲当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的和尚。
这一年,国民党败退,新政权成立。村里的干部和下乡工作队多次劝他回家,想到家中妻女生活特别艰难,他终于回家了。
这时候的父亲更加威严了,不仅我们这些小孩子怕他,村上许多人也怕他。
父亲回家不久土改工作队进村,他被选上选区主任,他在我眼中,好像有点变化,终于见到他脸上有笑容了,而我在此之前从没有见他笑过。原来父亲笑起来是这样和蔼可亲啊。
父亲性格暴躁是有名的。父亲曾经告诉我,一次他生了一次大病,爷爷给他吃了朱砂,所以脾气特别大。吃了朱砂的脾气都大吗?这个说法好像没有什么依据。不过,父亲脾气确实大得吓人,砸东西骂人,有时候会往死里打母亲,我想起母亲被打的情景就觉得心惊胆战,会战战兢兢许多天。
我害怕他打母亲。我七、八岁的时候就不敢出去玩,出去了也提心吊胆,家里有一点动静就往家里跑。父亲打母亲我是拉不住的,虽然拉不住,但是我会大声喊大声哭,村里有人听到还是会来劝的,这一招还是比较管用的。
土改工作队进村后,他的脾气好多了。因为二姐和小妹周岁就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家里就四个人,父亲、母亲、大姐和我。我最小。母亲和大姐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只有我和父亲话比较多。有时候见父亲高兴,我就摸摸他的胡子。他曾经逗我:“你就是从我腿上出来的。”
父亲的腿上青筋暴起,有许多大包小包和大斑小斑,看起来吓人,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现在知道了,那应该是静脉曲张。在现代医学看来,那应该是小病。不过,当时的郎中认为他的病是“铁骨流痰”。“铁骨流痰”是什么病?是否与腿上包有关?还是这种病根本就不存在?我至今也没有完全搞清楚。父亲因为后来因为腿病,痛得死去活来,一个本来的壮劳力,因为腿痛最终去世。他的去世是否与他因为腿痛吃了大量中草药有关?我最近读了一些资料,知道许多中草药有毒,被几乎所有发达国家禁用。
他生病时,把病治好的愿望很强烈,但是当时乡村缺医少药,没有多少治病的办法。他请人上山挖中草药,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内,吃了有两担中草药,应该有百多斤吧,吃了不见好,还一天比一天恶化。我经常见到他强忍痛苦,拄着棍子在稻场练走路,汗如小溪往下流淌,他很坚强,也不哼一声。静脉曲张是不是应该休息?而不是练走路?缺医少药,而又没有科学知识,当时的农民真的是非常可怜啊!
土改以后,农民生活逐渐安定,但是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乡下医疗条件差,他也没有条件去县城治疗。他有时疼得无可奈何,在床上爬来爬去,滚来滚去。
在1953年8月份,具体哪天记不清了。那天我和母亲、姐姐一起看“估产工作队”做“放产”,回家发现父亲已经滚下床,没有了呼吸。我和母亲、姐姐哭得昏天黑地,父亲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他走了,我们三个女人怎么办啊?
父亲早就为自己和母亲准备了寿棺,父亲的后事很快办好了,他就葬在我们家菜园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我的哥哥也葬在那里。
父亲走了。我们经常想他,尤其是母亲,经常一个人独自流泪。
53年我们家有11.5亩耕地,大姐成家后,我母亲就带着14岁的我耕种,两个女人,除了耕田,插秧请人,其他事情都是我和妈妈做,那些很重的农活我都干,很辛苦。干农活时我常常想起父亲,这些很重很重的活以前都是父亲做啊,耕田和插秧也都是父亲做的啊,他维持这个曾经10口人的家多么不容易啊。
父亲离开我已经50多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还是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今日恍如昨天。
回想起来,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是人却很善良,他自己一生艰难,却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更苦,他很乐意帮助别人。
有一家子姓王,三口人,居无定所,以讨饭为生,父亲见他们太可怜,就用毛竹在自家稻场搭了个很长的棚,这家人在里面住了好几年。
父亲很仗义,见有不平之事,就奋不顾身去打抱不平。因为打抱不平,曾经遭到恶人的陷害,究竟什么事,父亲母亲没有告诉我。
父亲仗义应该是有目共睹的,我二姐和小妹的养父母,他们遇到困难,也会找到父亲,和他商量,或者请他去解决。
49年解放后,乡里的保丁(刚解放还是称他们为保丁)挨家挨户动员小孩上学。记得保丁来到我们家,我们都在田里忙,保丁来到田间动员我父亲送我上学,父亲摆摆手:“女孩子读什么书,我儿子读了书都没有什么用。”无论保丁怎么说他都不松口,保丁走后,他自言自语:“女孩子是人家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当时对上学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不同意也就算了。可是,过了几天,村里好多孩子都上学了,我可急了,我就偷偷牵着牛到学堂门口看他们念书,一位老师出来,叫我进去,我就把牛系在一棵树下,跟老师走进教室,这是我第一次在课堂听课,这样连续三天。
父亲在第三天发现牛没有喂饱,就发火问什么原因。我吓得直打哆嗦,说去学堂上学了。
父亲操起竹条就打:“念书,你哥哥我们给他念书,念到人都没有了,你一个女孩子,念什么书!”我哭成了泪人。
父亲看我哭,心软了,在地上用竹条写了三个字,父亲说:“你能认出这三个字,我就让你念书。”我抹去眼泪一看,心里乐开了花,原来地上写着的三个字是:“你、我、他。”
这三个字正好是这几天学过的啊。
听到我从容不迫把这三个字念出来,父亲有些惊讶:“三天认三个字,一个月三十个字,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字,不错嘛,行,你去念书吧!”
我后来知道,父亲一辈子仅仅认识三个字:“你、我、他。”,我三天中正好学了这三个字,冥冥中似有天意啊!
我上学了。虽然我还是要放牛、砍柴、做家务,但是父亲终于让我上学了,我真是很快乐啊。
我上学的路并不平坦,许多人劝父亲不要让女孩上学,包括我的叔叔,但是父亲一言九鼎,对他们的劝告不予理睬,只是要求我“争口气。”他答应我,只要我愿意念书,他会一直支持我念下去。
因为父亲离开了我们,我一直念下去的愿望就变得十分艰难,这让我万分想念父亲。
我虽然小时候很怕父亲,但我很爱他。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啊!我父亲虽然一天学也没有上过,但是他很聪明。他算盘打得很好,也很有学问,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他高兴的时候,会跟我们讲岳飞的故事、解缙的故事、关公的故事,讲的很生动,遣词造句不像个文盲。比如他说:“盘根错节”“打得难解难分。”
父亲在高兴的时候,还教我一个口诀:“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三二五,四六二五。…”一大串口诀,我现在还记得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父亲记性很好,不仅亲朋好友佩服,村上人也很佩服。他说话不多,言出必行,这是他在乡下有威望的原因。许多很本分、很诚实的人,和父亲成为好朋友。
父亲是种田能手,在生产上有不懂的地方,村里人常常来请教他,其他事情村里人也愿意找他商量。他对来客十分客气,愿意帮人排忧解难,他常常说:“千懂万懂,上门就不懂。”
父亲经常告诫我们:“做人要坐得正,站得稳。”“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人不呕我,我不呕人。”,很有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意思啊。
因为父亲性格正直,所以有许多朋友。有时候会有许多客人来家,父亲总是让我去镇上买菜、买酒、让母亲杀鸡,这时候,餐桌上的父亲谈笑风生,他谈天说地,讲古论今,经常有客人说:“老张知道的东西真不少啊。”也有的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每当听到这些,我都为有这样一位无师自通的父亲感到高兴和自豪。
我常常想起我亲爱的父亲。他在我的梦中,常常昂首挺胸,精气神十足地走在乡下坎坷的路上。
50多年了,我也80多了,我还是很想你啊,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