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鸡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给摇醒了,“小波,你可以起床了,趁天气不热,我们早点走”,我睁开略显发涩的双眼,从床上爬起来,用小手揉了揉双眼,父亲喊醒我后便去了院子里,夏夜的余热让我的身上还烙有凉席的格子印,看看窗外,晨曦的一缕阳光已经洒在院子中间,红色砖块铺就的地面上能见到一丝金黄色反光,梧桐树上的白色花朵在雾霭中静静绽放,淡淡的花香从窗户飘进房间,闻起来有一股清新的桐油香味,七岁的我刚放暑假,本想好好睡个懒觉,可这么早就被父亲喊起床,心中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敢对一向严厉的父亲说什么,仔细想了想,才记得昨天在乡中学教书的父亲临近黄昏才赶回家,晚上吃过饭,母亲帮我洗澡时候,悄悄对我说“明天早点起床,我们带你去镇上玩,不要告诉你妹妹”,我知道那个镇上离我们家有二十多里路,比我们到乡里还要远,但是听说过镇里集市人多,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便高兴地答应了,心中想着妹妹比我小两岁,没有带妹妹去,估计是担心她会哭闹吧。我从房间出来,经过妹妹的小床,看她还在睡梦中,红扑扑的脸蛋,乌黑的头发挡住了她半边小脸,我便蹑手蹑脚穿好衣服推开了大门,习惯性地坐在门槛上,托起双腮,看着前方,母亲在院子中间正在晾晒洗好的衣服,父亲蹲在角落的鸡窝边,把几只鸡从里面掏出来,放在一个竹子编织的笼子里,院子中便传来咕咕的鸡叫声,在宁静的清晨里显得尤为清脆。我这时头脑才算灵活起来,想不通父亲为何要把这些平时我们精心饲养的鸡掏出来放在笼子里是做什么?便走过去,问父亲,他说要去镇上卖鸡,换钱后给你买布做衣服还有买好吃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有些不舍,这些鸡都是从鸡仔就买回家饲养,我和妹妹还找过虫子给它们吃,母亲平时也经常嘱咐我们兄妹,要看好自己家在外放养的这些鸡,不要被人偷走或被黄鼠狼拖走,说实话我和妹妹都没看过有人偷鸡或黄鼠狼来吃鸡,只是去年我从外跑回家时候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鸡仔,为此母亲狠狠地训了我一通。正想着,母亲在厨房喊我们吃早饭,馒头,白米稀饭,炝黄瓜,照例我的碗底有一个荷包蛋。
吃完早饭,父亲把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推出来,把装满鸡的笼子绑在后座的一侧,这时母亲走过来,看了看笼子,又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只鸡出来放到鸡窝里,和父亲说留几个给孩子吃,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出门后我坐在前杠上,母亲手里捧着一个篮子,坐在后座上,篮子里面是鸡蛋,我之前看了一眼大概有几十个,鸡蛋上面又铺了一件蓝色毛巾。经过我家后面的时候,看见奶奶正在菜地里忙碌着,父亲把车停住,一只脚支在地上,对奶奶说照看好小蓉,她还在睡觉,等下起床后吃完饭别让她去河边玩,看好她。奶奶说你们放心吧,我会看好她的。于是父亲弯腰起身用劲地蹬起自行车,载着我们娘俩还有十几只鸡向南边的镇子骑去。此时,村子里还算安静,只有一些老年人已经起床出门,在洗衣服,或在自家菜地里忙碌着,见到我们经过都起身打招呼,我知道,父母都是老师,在乡下是很受人尊重的,都问一早去干什么,父亲就说是带我去镇上玩玩,一句话也没提卖鸡的事情,母亲在后座上也随声附和,我猜想是他们商量好的。
经过村口的时候,我看见那颗高大的槐树下面,拴着村里的老黄牛,正悠闲的吃着青草,听到动静,抬头睁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我们,嘴里还发出“哞”的低沉声响,鼻孔喷出两股白气出来。环绕村子的河边,已经有人在钓鱼,平静的水面不时有小鱼跃出来,此时,农村的大忙刚结束,稻秧被整齐地栽在田地里,远眺过去,大片的田野一片绿油油的,晨雾若有若无的在四处飘荡,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偶有一两声蛙鸣,在这酷夏的清晨显得那么悠长。父亲蹬着车,骑到了大路上,说是大路,其实也就比田间道路宽一些,路面坑坑洼洼,还有一些车轴印,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在晨露的滋润下尽情地在路边绽放着,微风飘过,全身的毛孔多出一丝舒坦。
父亲平时在乡中学教书,每周回家一趟,不苟言笑,向来对我们兄妹要求严格,但这次却在路上和我说了很多,许多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好像说了要认真读书,以后去城里工作,那时的我对城市还没有一点感觉,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心里还在期盼着马上去镇里看到的东西,一路上,母亲在后座上没有说什么话,似乎有什么心事,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那时家里还有一点田地,在教学之余,都是母亲在打理,但是去集市卖东西,应该还是第一次,事后我想了想,那时坐在后座上的母亲心情肯定是忐忑不安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买卖?父亲其实也是有点紧张,所以才和我说了一路的话。
经过近一小时的骑行,我们终于抵达了镇里,太阳已经升起,空气中温度上升了一些,集市中已经是人来人往,大家都是趁着早凉来赶集,我看了看,感觉确实比我们的乡里人多,父亲找了路边一个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停好自行车,母亲先下来,把篮子放在地面上,我看她是轻拿轻放,应该是担心把鸡蛋磕破,后来父亲也下车,把我抱下来,又把笼子从车上解下来,鸡子在里面不耐烦的咕咕直叫,和篮子放在一起,我站在他们身旁,父亲后背的衣服上已经映了不少汗水,母亲搀着我的手,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人在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陆陆续续我们周围又来了一些人,也在面前的路上摆好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看了看,估计也是来卖东西的,有卖自家种植的蔬菜瓜果,也有卖鸡卖鸭卖鹅等家禽的,还有卖自家打造的板凳桌子家具的,更多的是一些铁制农具,卖冰棒的,卖麦芽糖的小商小贩在四处流动,不到一会儿,路边就站满了人,每人面前都有这样那样的物件,吆喝声便此起彼伏,赶集的人就过来选择自己的需要物品,讨价还价声让市场显得格外热闹起来,虽是早晨,但也增加了夏天的一丝炎热,这时母亲对父亲说:你也喊两句,卖鸡卖鸡蛋啊.....父亲说:我喊不出口,母亲说:这里离家远,没人认识你,更没有人知道你是老师,你不喊,人家怎么知道你是来卖鸡的?父亲说:他们不能看吗?笼子里的鸡和篮子里的鸡蛋,看到就知道是来卖的。母亲看父亲这么说,有点着急地跺了跺脚,问:昨晚不是和你说好了吗?你来吆喝,我来收钱。父亲有点畏惧,似乎又有点害羞,低下头,嘴里咕哝着:我没想到这么多人......,母亲便有些不快,刚想说什么,转头看到父亲后背的汗湿的衣服,又把话咽了下去。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做出了买卖,一向要强的母亲便有点着急了,想学人家吆喝,但张了张嘴,还是没喊出来,父亲见了,便把我叫到身边,对母亲说:我带小波去租一本连环画,给他看看,你先在这里看着。说完,没等母亲反应,就拉着我去了不远处的书摊,等我租到两本漂亮的连环画,转身看去,母亲似乎还是焦急的左顾右盼,很显然还没做上一笔买卖,父亲给我买了一块烧饼,带着我赶回母亲身边,这时正好有一个老年妇女经过,看到篮子里的鸡蛋,蹲下身,看了看,还拿起一个鸡蛋对着光线看了看,问我母亲这个鸡蛋怎么卖?母亲看终于有人光顾,很是激动,一下涨红了脸,答非所问:这时昨天才下的蛋,蛋黄很黄,有营养。妇人问怎么卖?母亲便报了价钱,和周围的一个价钱,妇人还了一点价钱,也不多,母亲见是第一笔生意,转头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父亲点了点头,母亲便同意了,秤蛋,付钱,终于完成了第一笔交易,父亲和母亲感觉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长出了一口气,两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一些细小的汗珠,顾不上檫去,一会儿,我就听到母亲小声的吆喝声:卖鸡蛋啊,卖小公鸡啊,是三黄的小公鸡......一会就有人来问,什么三黄小公鸡?父亲便说:是嘴黄,毛黄,腿黄,这样的小公鸡烧起来吃在嘴里香,有营养。那人便从笼子里拿出一只,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我父亲所说,便付钱购买了两只。陆陆续续又有人来买鸡或鸡蛋,我吃完烧饼,蹲在父母身后,看起了连环画,等看完一本,抬头看了一下,发现篮子里的鸡蛋快卖完了,笼子里的公鸡还有四五只,太阳升了更高,大树的阴影没有把父母全包围进去,两人的后背衣服都有点湿透,但都全然不顾,还在努力地叫卖,地面的温度也越来越高,酷暑的炎热在空气中渐渐抬头,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是对着父亲的,“张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我抬头循声望去,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看着父亲,便猜想可能是父亲曾经教过的学生,果真,父亲认出来了,是他的学生,多年前在我们乡中学读书,老家是这里的,父亲有点尴尬,嘴巴张了张,便指了指我,说带孩子过来玩的,顺便买点东西。那青年也没深究什么,热情邀请去他家吃午饭,父亲说女儿还在家,一会我们还要赶回去,那青年便没说什么,和父亲告别后走就了。我看到父亲用衣襟一角檫了檫脸上的汗,站在原地,楞了好久,没有说出话来。等我从大树阴影中看完第二本连环画,站起来,走到父母身边,发现篮子已经空了,笼子里的公鸡也只剩下一只,此时气温更高了,父亲母亲脸色通红,路上赶集的人也逐渐稀少起来,母亲看我过去,便对父亲说,天色不早了,就剩一只公鸡了,今天不卖了,我们早点回家吧。父亲便也同意了,收拾好东西,骑车带着我和母亲,去镇里供销社买了几块布料和几斤白糖,急急忙忙地蹬车往回赶。
回来的路上,父亲母亲谈了一些话,我才知道今天为何要来卖鸡和鸡蛋,马上爷爷奶奶都要过六十岁生日了,为了能给出像样的礼物,靠着父母微薄的工资和田地里的收入,还要抚养我们兄妹,实在是力不从心,所以才想起这样。我听了,感觉有点长大成人的模糊,竟然感叹生活不易,坐在前杠上的我扭头对父亲说,以后我好好学习,争取长大挣大钱给你们用,听完我的话,父亲母亲同时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在热浪中传出去很远很远,记忆便在那一刻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