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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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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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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姨娘

我的大姨娘

我的大姨娘,也就是我母亲的大姐,在家四个姐妹中排行老大,本来家中还有两个舅舅,但因为从小生病,都先后在没成人前就去世了,家中没有了男丁,在农村,按照传统习俗,大姨娘便被外公留在家招婿,撑门立户。大姨夫入赘不久,就参军去了,每年探亲回家几次,就这样,大姨娘先后生下来四个子女,两男两女,当然小孩姓氏都是随了母亲的,儿时的我常在外婆家玩,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因病去世了,在我记忆中,大姨夫在家时间短,每次回来喜欢钓鱼,很少去田里干活,而大姨娘因为聪明能干,那时已经是村里的会计,每天也很少在家,早上吃完饭,夹了算盘,就风风火火出门了,到了很晚才回家,因为在家招婿及工作的原因,她就象一个男人一样,抽烟、喝酒、打牌样样都会,每天乐呵呵的,在家也就是个甩手掌柜,按照母亲的说法就是手不提四两,四个孩子也就是从她肚子里走一趟而已,可怜了我那善良勤劳的外婆,家里田间是忙里忙外,还把大姨娘生的四个小孩拉扯大,可想而知,她是多么辛苦,多次晚间在家忙碌着,不知不觉开门时候发现天色已呈鱼肚白,便又接着干活,整夜没合眼,但我看外婆,永远也都是开开心心,没有抱怨过一句,听我母亲和我聊过,外婆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很重视对四个女儿的教育培育,那时在农村里,很少有女孩读书,但我的大姨娘,我的母亲,还有另外两个姨娘都读完初小,放眼看去,在整个乡里,也是很少见了。外婆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就是:生娃不读书,等于养窝猪。在四个姊妹中,大姨娘应该算是佼佼者,上学时候成绩优秀,毕业时以班级第一名考上了市里的卫校,她正在做着护士梦的时候,被她的奶奶,也就是我外婆的母亲说了,女孩子还上什么学,在家呆着,长大招个女婿上门,外婆想想,居然也同意了,就没让她去上学,为此大姨娘哭了一场,但也没和外婆闹,因为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她排行老大,没有弟弟,在农村里,她是首选要留在家里招婿的,在她毕业的第二年,市里的化工学校来乡里招生,她瞒着家人去考试,又考上了,但还是被自己的奶奶和外婆说服了,没有外出上学工作,而是留在家里,两次铁饭碗都与自己擦肩而过,大姨娘没有和谁埋怨过,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年轻的她曾经躲在被子里哭泣过,具体几次,谁也不知道,当然这也都是我的猜测罢了。第二天起床,看着老母亲,又看看三个妹妹,她又高高兴兴出门去打算盘了,听说曾经和她一起考上卫校的本村另一个女孩子,卫校毕业后分配到苏州,嫁给一个大学教师,生了两个儿子,老公后来成了翻译家,子女都出国留学,学成就在国外定居了。工作多年,偶尔她回乡看望家人,与大姨娘在村头相见,彼此闲聊几句,便分手了,大姨娘回家也没和家人提及此事,不知道她内心是否也起过波澜,假如她当时也上了卫校,是不是命运从此来了一个大转折。

两次外出求学的受阻,也让外婆内心觉得欠了大姨娘很多,所以后来在村里帮她托亲戚找了会计的工作后,基本上外婆就没让她做家务活,更别提田地里的事情了,大姨娘生的四个孩子,也都是外婆一手带大,且对自己的大孙子,也就是我的大姨哥更是宠爱有加,我现在想来,已经不是宠爱,而是溺爱,而且我认为自从以后,外婆不再重视对下一代的教育培养了,大姨娘生的四个子女都是任其自然,想读书可以,不想读书就在家,大姨娘对此也没有说过什么,她可能也想过子女如果像她一样,当初要是考出去了,就不能在家,一家人不能在团聚在一起,这或许是受了大姨夫的影响,那时,结婚后丈夫就外出参军,退伍后又转业在外地上班,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她总是喜欢和外婆及四个子女在一起生活。我在南京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去大姨夫工作的城市去看他,提及大姨娘时候,他似乎也不想说什么,在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大姨夫因为糖尿病并发症猝死在医院里,那时他才五十七岁,没有带一口气活着回家,大姨娘知道这消息后带着族里的亲戚买了车票去了外省的这个城市,大姨夫火化后,骨灰盒暂存在当地殡仪馆,几年前才移回老家,安葬在外婆墓的隔壁,有一年清明,我和母亲还有大姨娘去扫墓,在外婆的墓前,她哭的撕心裂肺,母亲和我劝了半天她才停了哭泣,到了大姨夫的坟前,她只是烧了纸钱,没有哭一声,也没喃喃自语,我思忖她内心肯定也想,这个和自己结婚生子又常年生活在外地的丈夫,聚少离多,还没到退休回家安养天年的时候,便撒手人寰,客死异乡,是为他哀悼,还是为自己的婚姻悲哀,不得而知。

大姨娘生了四个子女,只有最小的儿子老四读完大学,其他三个都是上了初中或小学就不愿读书,老大初中毕业就顶替父亲在外地上班,没几年就下岗了,返乡做了几年生意,娶妻生子后,因故婚姻破裂离婚,便伤了脑筋,自此一蹶不振,在乡里一个私营企业打工,干最脏最累的活,拿的工资却和工作量一点没有关联,但却无怨无悔,我想这家企业如果评比每年大好人的话,老大必定是名列榜首。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子,成年后都嫁到外地去了,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想想农村的女人,没有什么文化,嫁到外地城市里,又能有什么门当户对的婚姻,大姨娘没有劝阻两个女儿的婚事,都随了她们,老二的丈夫比她大好几岁,在一个钢铁厂里做三班倒的工人,我见过他,长的很瘦很干,看上去像生过痨病,几年前刚过五十岁,就因病去世了。老三嫁到了上海,对方是一个比她大了一旬的,患有糖尿病的看仓库师傅,两年前生了直肠癌,自己又患了乳房癌,想想在上海,夫妻二人求医花费的经历就唏嘘不已。最小的儿子上了大学,在南京一家商场做事,妻子在老家城市做工,几个星期才回家一趟。我曾经问过大姨娘,最喜欢哪个小孩?她说都喜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不喜欢。我又追问,到底是哪个?她嘿嘿一笑,看看屋外,便没有再说什么。

大姨娘在村里人缘很好,从不和人争执,对老人和小孩都是客客气气,喜欢开玩笑,到了六十岁,仍然是天天吃吃喝喝,打打牌,抽抽烟,家里事情都还是外婆照料着,因此落了一个“老顽童”的外号,直到有一天夜里,庄邻听到她家老屋里传出一声悲戚的大哭:啊,啊,我母亲去世了......众人闻声赶过去,进了院子,便看见彼时已经六十六岁的大姨娘,趴在外婆的床头,痛哭流涕,外婆花白稀疏的头发和干枯的双手露在被子外面,大家对高龄的外婆去世没有一点意外,议论的重点就是从此老顽童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下地干活了。有一次,她村里的一个人来我门诊,找我看病,正好那天不忙,就和他聊起我这大姨娘,问现在人怎么样,我也好久没去看她了,那个人便说,还好,老顽童现在也还是那样,天天笑容挂在脸上,自己和大儿子生活在一起,互相照应,也会做饭洗衣下田,在晚上老大下班带酒菜回家,母子俩人一起做饭喝酒,白天如果不打牌的话,老顽童会端个小板凳,坐在院子前面,独自一人晒着太阳,一动不动,邻居会过来打趣,问她是不是想老母亲了?还是想自己远嫁外地的两个女儿?她挠挠头,说都想都想......听到这里,我头脑里浮现起一个画面,冬日暖阳的下午,苏北农村传统的二层小楼院前,斑驳的墙面,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妇,坐在黑漆漆的小板凳上,后背依在墙上,右手执烟,双眼眺望田野外远方的大路,清瘦的脸庞在烟雾中模糊不清,我猜此刻她心里一定在想着自己的过去,好像更期盼远方的大路上走来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女儿。

年前新冠的疫情让农村里许多老年人不幸染病去世,我回老家,和母亲聊起大姨娘,问她怎么样?母亲说一周前还去看过她,人很精神,有过一次感冒症状,时间很短就好了,其他没有什么不适,活得没心没肺,母亲是这样评价她,我能理解母亲的话语意思,以前大姨娘还有低保,现在政策原因没有了,家里经济来源主要是子女给一些生活费,每日还是照样抽抽烟、喝喝酒,这样乐观派我内心也是很羡慕。大年初二,按照农村风俗,都是女儿带着丈夫、小孩回娘家拜年,以前外婆在世的时候,母亲都是带着我们一家人初二回家拜年,大姨娘在家招婿,也算是我们的“大舅”,每每回家,母亲也都是把她当自己长兄看待,这些年,外婆去世,后来又因为妹妹出嫁后初二要回家拜年,母亲大多时候是和我们一起过年,所以这些年很少再去外婆家,今年的大年初二,母亲让我开车把大姨娘和姨哥一起接来聚聚,看到大姨娘的时候,我发现她还是精神依旧,要知道她春节后已是八十四岁高龄,比我母亲整整大十岁,酒桌上被我父亲戏称是“八四消毒液”,她一点也不生气,举起酒杯豪爽地对我父亲说:来,妹夫,干了这杯酒。端酒杯的手一点都不抖,但我注意到,在酒杯碰到嘴唇的时候,她两边的嘴角是快速的蠕动着,直到酒下肚才恢复正常,母亲在桌下踢我脚,意思让我不后面能给她喝多,毕竟八十四的人了,我仔细想了一下,大姨娘这种情况医学上是酒精依赖症,和酒量大小没有关系,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饮酒经历,早就把她锻炼成一副好酒量,哪怕到了晚年,还是不推辞敬酒,到底是性格使然,还是酒精让她忘却人生烦恼,我想破脑袋,也不得而知,或许她内心深处有这答案。饭后,母亲在厨房忙碌,我和父亲陪着大姨娘母子喝茶聊天,谈及外公的中年早逝和外婆的操劳一生,她长叹一声,我似乎看见她眼角有泪水在打转,也许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自己这一生的经历,我忙岔开话题,问她当时怎么就放弃那么好的机会,外出求学工作,而选择在家招婿,我见她抽烟的手抖了一下,对我说:大侄儿,你可能不能理解,当时我在家是老大,没有兄弟,上面有生病的父亲,下面有三个未成年的妹妹,如果我出去上学了,家里多一笔开支,会使本来经济困难的家境雪上加霜,能不能熬到我工作后回馈家里都难说,我在家早早工作,是村里的会计,后来到了米厂,职务上的便利,至少对家里还是有帮助的,我点点头,觉得她说的也很有道理,趁着酒性,我又问她,听我母亲说过一件陈年往事,那时母亲还是十七八岁,有一年大年三十下午,外面是风雪交加,你拿了一张布票给我母亲,让她去购布做衣服,要知道那时候大多数物资都是定量供应,没有这些票据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这布票的截止日期是当天十二点,我母亲很生气,为何这布票不早点给她,看着屋外的天气,母亲没有时间和她争辩,咬咬牙,便一人顶着鹅毛般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十几里外的集镇供销社买来几尺布,等母亲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到家后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外公在家看母亲迟迟没回来,心里也很着急,知道缘由后好好训了大姨娘一顿,直到看见母亲安全到家才一起吃年夜饭,父亲和妹妹的抱怨,当时大姨娘也没辩解什么,母亲告诉我这件事,说她这个大姐心眼多,所以这次我看她酒后心情不错,就提起这事,她仔细回忆了一下,竟然也记起来了,想了想说,那时候她负责分发这些票据,直到大年三十中午没有人来领取,她才私留下给了我母亲,我听了这解释,竟一时说不上话来,嘴里嚼着茶叶,慢慢在品尝着茶叶的干涩。

记得不久前才看过一部长篇小说《命运》,该书是由当代著名作家蔡崇达创作,书中主人公是生活在闽南小镇的原居妇人阿太,作者通过描写她近百年的人生风风雨雨,塑造了一个鲜活的传奇形象,以及闽南地区的风土人情,小说中主人公和养育她的一方水土紧紧融合在一起,互不分离。由此我也想到假如有作家来记录大姨娘的这一生,我知道她还没有什么顶天立地或者光宗耀祖的大事情,只是假如,但我觉得她还是有一些地方值得去书写,就这对人生的乐观也可以写上几章,可惜我文采不好,要是真有作家来采访她的话,我愿意送上几瓶好酒和几条好烟,陪同一起去,想来这肯定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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