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家乡是苏北平原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没有大山,连高一点的土坡都没有,只有一眼可以看很远的大片农田,许多河流和水塘围绕在家前屋后。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多少娱乐活动,农闲时侯会打打牌,记忆中也就是乡文化站电影队来村里放露天电影和春节那几天踩高跷和玩花船是人们最开心的活动。我们小孩子的活动就是爬树捉鸟,下河游泳,垂杆钓鱼,弹弹弹球等等。
父亲那时在乡中学教书,一周回来一次,每次听到屋后熟悉的自行车铃铛声,我和妹妹马上就停止玩耍,像两只小狗冲出院子,围着父亲的自行车,等他把车子架好,我和妹妹就各自归位,妹妹坐在父亲的腿上,摸摸他口袋有没有好玩的东西,我呢,则舔起脚尖去取下自行车龙头上的挎包,拉开拉链,看看父亲给我们带了哪些好吃的食品,记忆中父亲包里会有饼干糖果等,但最多的是学校食堂油煎的馒头,每每打开包,那美味就嗖的钻进我的鼻孔,香气四溢,至今还存在我的脑海深处。而妹妹的收获呢,会有一些小玩具,比如上了发条会跳跃的小青蛙,有香味的橡皮,带吸铁石的笔盒,等等,有时实在没有玩具带回来,父亲也会把学校体育老师的哨子带回来给我们玩,周一再带回学校,只可惜了我们那两天的嘴巴,我和妹妹吹着哨子奔跑在村子里,等到周一两边腮帮子都酸的厉害。
记忆中,父亲对我们很严厉,但从不打骂我俩,就是在批评我们的时候,会用眼睛蹬我们,脸色发青,再严重就惩罚我们跪在地上或床头,其实我最愿意是跪在那里,眼望鼻,鼻观心,反正他也不会打我,没有皮肉之苦,任他说我几句,我还在想着隔壁小伙伴约我晚上去玩的事情。可是要是父亲那眼睛瞪我,那真比打我两下还让我痛苦,不知何时起,只要父亲铁青着脸,用眼瞪我,当我的视线战战兢兢接触到他眼神时候,我的喉咙就一阵发紧,口中苦涩,像吃了几斤苦瓜一样,小时候不懂缘故,以至每次要调皮捣蛋时候,母亲就威胁我说,又想喉咙发紧了?听到这话,我马上就老实了,百试百灵。直到高中上了生理卫生课,才知道那就是条件反射,在我身上发作起来太典型了!其实父亲大多时候还是很和蔼可亲的,带我们玩,讲故事给我们听,教育我们要认真学习,长大后去城里生活。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城里生活是什么样,既然父亲给我们描绘了蓝图,我和妹妹就经常想着城里的生活会怎么美好,那时又没有电视,没有杂志,我们就会找着尽可能地找书本来看,没发现什么,却倒也培养了我们爱看书的好习惯。
父亲是语文老师,口才了得,当然也会编故事,有一年夏夜,我们在院中乘凉,夜空中繁星点点,习习凉风从河边吹来,蛙鸣声此起彼伏,我和妹妹睡在小桌上,母亲拿着扇子给我们驱蚊,父亲喝了一口凉水对我和妹妹说“其实啊,你们都不是我和你妈养的,是我上大学时候从淮阴抱来的”,就比如现在家长经常和孩子说是从垃圾桶抱来的,或是充手机花费时候赠送的一样。那时候我大约六岁,妹妹小我两岁,我们听到这话,忙起身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心中隐隐紧张起来,父亲指着我说“你妈妈名字叫王小凤,在淮阴卖梨子”,又指着妹妹说“你爸爸名字叫李学东,在淮阴开公交车”。父亲语气诚恳,语速连贯,母亲也没作声,我们立马都信以为真了,没敢再问什么,只是心里感激他们收留我们了,有一阵子都很老实,生怕他们不要我,父母虽然严厉,但都很疼爱我们,假如我们去了淮阴,那里的父母对我们还这样好吗?我是持怀疑态度,为此还私下和妹妹讨论过这问题,她也说不出来,反正说我们不调皮就行,这确实让我更加听话了,有时候和妹妹争吵起来,会互相喊“你爸是李学东”“你妈是王小凤”,那时候小朋友玩耍,不会骂人,就喊对方父母的名字,感觉就是骂他了。有时候被罚跪的时候,我就再想,你们要是还这么管我,我就去找我在淮阴的妈妈去,她肯定不会让我罚跪,她看到我以后肯定拿最好吃的梨子给我吃,可是淮阴又在哪里呢?她卖梨子肯定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我又到哪里找她去呢?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很困难,只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我们小时候大多数时间是和母亲在一起,父亲一周回来一次,有时学校有事,会两周回来一次,母亲在村小学教书,当时还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几亩地要耕作,母亲既要上班,又要干农活,很辛苦,对我们很严,生怕我们去河边玩耍,不小心失足掉进水里被淹死。在我记事起,母亲就不让我独自一人去河边,说我犯冲水,那时我不懂,直到又长几岁,她才告诉我缘故。因为在我两岁左右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河里,都已经浮了起来,初始还有人以为我是从上游顺河漂下来的死猪,因为农村里有猪啊鸭啊狗啊猫啊死了,主人懒得挖坑埋它,就随手丢进河里,仍由漂向下游。那次我掉下水,大家也都是这么认为,可是我的母亲又给我第二次生命,她在河边找我,对面的一些本家叔叔听到我母亲焦急的呼唤后也自发加入寻人活动中,其中一个叔叔看到河中央的我,立马快于母亲一步,跳下河把我一把捞起来,彼时的我已经奄奄一息,气如游丝,众人赶紧把我担在牛背上,又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给我打强心针,事后我长到十五岁,已经上高三了(我上学比同龄人早,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才知道那是一种促进心跳加快的药物,肾上腺素,就这样,我命大福大,摊上我这样伟大的母亲,我又活了下来,那几天,确切说是七七四十九天,按农村风俗,我四肢没有着地,任由母亲抱着,每到黄昏的时候,我奶奶就在院子后喊我的名字,据说是招魂,我母亲则抱着我,一声一声答应,还在我睡着的时候,婆媳两人去我祖坟抓了一把泥土回来,据说一定要有活物才行,其实就是要有虫子,我深受其舞,精气神很快就恢复了,长大后自然对虫子感恩戴德,每每看到不知名的虫子,我都认为是我的灵魂再现。事后爷爷又找了算命先生为我算了一卦,先生说我没有被淹死,是因为我祖上积德,在河底用竹竿把我小脸向旁边抵了一下,我才不致于窒息,这我长大后才知道,但我没有相信。
说了上文,我终于知道我也是平凡之人,但是命运又很神奇,如果没有母亲福至心灵的那一声呼唤,我早已经魂归西天了,但成长于水乡,偏偏对水又没有太大恐惧之心,天生又爱钓鱼,我想只要不去游泳就行。自此以后,每每我在母亲去乡里学习的时候,忍不住就会去河边钓鱼,当然我也会安排一些小伙伴在大路边帮我放哨,一旦看见我母亲的身影在道路尽头出现时候,就飞奔过来告诉我,我则如临大敌般扔下那简陋的鱼竿,赶紧回家,就这样,虽然大多数没有被发现,但还是有一两次被母亲发觉,后果就是我在村子里狂奔,母亲拿着一个拇指粗细的树枝跟在我身后追着,嘴里不依不饶在说我,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是她在告时村里的人,让他们帮她看着我,毕竟我犯水,可是我那时候太调皮了,身在水乡,对水的渴望无人理解,虽然不能像堂哥他们那样去河里洗澡,可是我很喜欢钓鱼,因而常常在父母午休的时候出去钓鱼,大中午鱼是没钓到,倒是把皮肤晒得黝黑,我也无所谓了,就喜欢那感觉。有一次下雨天,小伙伴喊我去钓鱼,我们拎着鱼竿去村北边的小河钓鱼,经过一座木桥时候,我不小心滑倒了,从近两米高的桥上直接落水,眼前一阵炫目,但我很快又手忙脚乱的爬上岸,鱼竿又不知在何处,狼狈的走回家,母亲听到我落水的消息后,心急火燎地放下教鞭赶回家,烧开水给我洗澡,换干净衣服,以防我感冒,当然肯定又把我训斥了一通,我低着头,一直没哭,可是记得那天她先哭了,后来我也大声哭了起来。长大后我才理解母亲那时的心情,我有一个哥哥不幸夭折了,在农村里没有男孩子的家庭都会被人欺负,我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我母亲会该多难受。
我们小的时候,村里的玩伴都很多,哪家都有几个小孩,我们家就我和妹妹两个算是最少的了,父亲说把我们两人培养好就可以了。但人少,自己该做的事情可能就要多一些,会替大人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烧火做饭、抬水浇菜等等。有一次母亲下地干活,走之前再三叮嘱我记得烧火,把饭菜热好,那样她回来后能及时吃上一口热饭,我也是满口答应,可是和隔壁几个小孩一起玩耍后,把这件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那次我们是玩扮演游戏,就是每人设定自己是个什么大英雄,然后按照那大英雄出场的样子,说几句话,走两步,其他人在旁边附和着说几句,在我之前的几个小孩分别扮演了岳飞、杨子荣等,轮到我出场了,那时候刚看了杨家将的连环画,觉得里面的穆桂英很是了不起,不知怎么,我突发奇想,他们扮演的都是男的,我来一下反串,不是更好,于是决定扮演穆桂英吧,整理了一下思绪,头脑中浮现起小画书上穆桂英的样子,她是双手反握背上的靠旗出场的。我决定反手握着衣服的两角,向后卷起,从草堆后迈着大步就出现在众人面前,嘴里则大声喊着“我是穆桂英!”,而且按照戏台里人物出场的时候,嘴里说话都有“啊...啊...啊...”的余音,我则也是,自报家门后,也“啊...啊...啊...”喊了出来,他们看我是男扮女装,没走寻常套路,而且我表情、声音和动作都表演到位,不禁都为我鼓起掌来,我心中自是得意,那最后一个啊字还在喊着,突然,我右耳传来一阵剧痛,嘴里又随之几个啊声从口中串出来,费力回头一看,正是怒气冲冲的母亲用手提溜着我的耳朵,责问我怎么没烧火热饭?我这时才回想起她临走时候交待我做的事情,忙捂着耳朵,黯然地跟在母亲身后回家了,玩伴们看到这一幕,开头我是意气风发出场,结尾是狼狈不堪离场,对比强烈,甚是有趣,不禁在我身后大声笑了起来。以至我坐在炉灶边烧火时候,还能听到笑声顺着风儿传递过来。也是这一次儿时的游戏,让我获得了人生第一个外号“穆桂英”,我在村里的那几年,小孩们都这样称呼我。后来我去乡中学上学,回家的时候他们还有人这么喊我,那时我已经是青少年,被这样一个女性的外号喊着,心中怪不自在,但又没有什么办法去反驳,摸摸耳朵,哑然失笑。
我比妹妹大两岁,但她从不喊我一声哥哥,我努力改造了好多年,也没有效果,在她口中都是“哎”来代替哥哥,反正家中也就两个小孩,她说了“哎”,没有喊爸爸妈妈,那肯定就说的是我,后来我有“穆桂英”这个外号后,她也像其他小孩,在家里也这么称呼我,我就有点不开心,让她别喊,她觉得一个男孩叫穆桂英,很有趣,便不同意,还是一声一声这样称呼我,我告诉她喊“穆桂英”是三个字,“哥哥”是两个字,“哎”是一个字,哪个叫起来更省事?可她还是不听,我便想法利诱她,把省下来的糖果给她吃,借来的玩具给她先玩,但是这一招没有太大效果,过两天她又“穆桂英”“穆桂英”地喊我,看来我也只能使出终结手段了,既然说不通,收买也不行,那就武力镇压吧。有一次,我看母亲去河边地菜地浇水,我便教训了妹妹一下,说是教训,其实也就是用我的双手使命握住她一只小手,问她以后在家还喊不喊我这外号呢?妹妹倒是很有骨气,虽然疼的吱吱直叫,用另一只小手来抓我,嘴上还是没让步,我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她终于受不了,大声哭了起来,家中离河边的菜地不远,我怕给母亲听到,难免又要来揍我,于是我想起一个办法,用歌声来盖住她的哭声,我立马也就大声唱了起来,具体什么歌词我忘记了,只是记得正在我大声歌唱的时候,一声训斥声传到我耳边,“你又欺负你妹妹了”,我是胆战心惊,回头一看,母亲不知何时结束了菜地浇水,来到屋后取东西,从窗口看到了这一情景,我的伎俩自然又没成功。反而耳朵又疼了起来,心中自是悻悻然。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国家的政策惠及了我的家庭,沾了父亲的光,我们家符合农转非的条件,不再种地,居家搬到乡中学,单位分配住房,每月我们家庭成员都有分发的粮票和煤球。从家乡举家搬迁的时候,是用了两条船作为运输工具,很多村里的人都来送我们,包括我的小伙伴们,他们都很羡慕我家,以后不要再受苦种地了,一再叮嘱我们有空常回来看看。后来我上完中学,偶尔和父母回去一趟。接着我考取了县城的高中,又到省城上了大学,接下来分配到淮阴工作,有时坐公交车,向车窗外望去,城市里熙熙攘攘,突然想看看路边有没有卖梨子的大妈,下车时候,忍住了想问问司机是不是姓李的冲动。
再次回到故乡,已是我快四十岁的时候了,那年清明节扫墓后,陪着父亲回到村子里看望一个家族里的长辈,当我踏上村头的那座小桥时候,举目望过去,村庄的模样和儿时的记忆一样,农田和河流没有改变,只是一些房子被翻建了,脚下的木桥换成了水泥桥,村里原来的小学改成了一个教堂,远远看上去,十字架和房子的造型有点格格不入。村子里的人大多数是老年人和孩子,青壮年人都外出打工了,还有一些去镇里或县城买房子,我去老家看了看,当时我们搬走的时候,是把屋子卖给了一个亲戚,这么多年过去了,房子一直没有翻建,显得破旧不堪,我走上前,门是虚掩着,扶摸着门上的把手,轻轻推开,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屋顶的一砖一瓦,屋后高大的梧桐树上白色的花在春风中飘扬,我鼻子一酸,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儿时的事情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点点滴滴,耳边响起了费翔的那首《故乡的云》“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走在村子的道路上,儿时的伙伴早已不知踪影,那时天真无邪的童年去了哪里,是在春风里,还是在田野里,还是都已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像,物是人非,大家都各自在人生的旅途上四处奔波,唯有故乡在静静地等候着游子地归来,村子南边的那条大河在千古不变地向东流淌着,一日又一日,似乎在和岁月低声倾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