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母,出生在苏北平原上的一个偏僻乡镇,自幼长相普通,到了少女时代,也是扔在人堆里不一定马上能找出来的模样,但她资质聪颖,中学毕业后就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护校,要知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苏北农村的女孩能读完小学就已经很不容易,这还取决于家里条件以及上一辈人的思想境界。而岳母这样能顺利读完中学,且能考上中专护校的女生简直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据说接到护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岳母家的门槛都被前来道喜或探望的乡里乡亲踏平了些许。护校毕业后,岳母被分配到县医院工作,做了一名普通护士,工作忙碌而充实,据她后来和我们闲聊,说那时候,县医院的住院病人很多,许多乡下的病人到县医院就诊,没有条件或就是没有想法再去市里和省里看病,认为到了县医院即是到了最大的医院。她值夜班的时候,基本没有停息下来,病人之多让她一刻不停地忙碌,抽血、输液、配药、测体温、量血压、协助医生抢救、记录患者生命体征、书写护理记录等工作常让她连轴转,很多时候,办公桌下面,都有病人躺在一张临时的床铺上接受治疗。下夜班时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第二天基本都是在寝室睡觉休息,次日继续上班,但她从不在同事面前叫苦喊累,她常说从农村来的孩子能吃苦耐劳,女孩子更是如此。多年的护士生涯也养成了她做事雷厉风行的性格,走路脚下生风,做事情按照一二三秩序来,似乎有点军人作风,多少年以后,我和爱人陪着她在青岛崂山上游玩,有些时候我们还跟不上她的脚步。
由于岳母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没几年就被提拔成副护士长,夜班较前少了一些,但管理的工作多了起来,但她工作依然能从容应对。和岳父结婚后,陆续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自然那个女孩就是我的爱人,年龄排行最小,也是岳母最疼爱的孩子。其时,岳父母双方的家长年事都高,没有能力来帮带孩子,两人工作都忙,所以请了一个岳母老家的远亲女儿来做保姆,虽说有了保姆,但也只是照看孩子,家务事大多还是岳母屋里屋外操劳,岳父从事的是销售工作,那时经常出差,出门就是大半个月不回家。一大家的事情都落在岳母肩上,她很少发脾气,就是兄妹三人打闹的时候也不像其他家长大声训斥调皮的孩子,她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微笑着。这都是爱人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和我说的往事,每每谈到母亲,爱人都会陷在美好的童年回忆中,那里有她能干的母亲,有她童年时候疯跑的医院大院,有陪她跳皮筋的玩伴,有对她要求百依百顺的父亲,有对她无限关爱的哥哥。有一次,她和我说,岳母在她上小学的时候,会做一道美食给她们兄妹吃,就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把新鲜的西红柿去皮后捣成酱汁,放在洗净的盐水输液瓶中,灌满后密封瓶盖,把瓶子埋在家里院子的地下,到了冬天下雪的季节,再把这些输液瓶从地里挖出来,掏出西红柿酱汁煮汤给兄妹三人吃,爱人说那是她有记忆以来最美味的食品,没有并列的美味能与之相媲美。直到后来家里有了冰箱,岳母才没有再做这道美食。
我是在和爱人结婚前三年,也就是一九九五年仲夏,第一次去她家,见到岳母,那时她已经从护理岗位调整到医院后勤部门,再过几年就要退休。我刚从医科大学毕业,身材单薄,皮肤黝黑,被岳母见面后,在家人面前戏称“女儿找了一个非洲难民回家”,当然语气中是带着一种喜悦之情,我想或许是我从事医生工作的缘故,多年的护理工作让她对医生这一职业既熟悉又亲切,加上我讨喜的性格,总之第一次见面,岳母对我印象颇好,那其他家人受她影响,自然也接纳了我这个外来的家庭成员。在后来多年的相伴中,岳母在我们婚姻生活中最困难的时刻给予了莫大的帮助,让我今生都感激万分。我和爱人结婚前是两地分居,我在市区,她在县城,两地相距一百公里,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普及的私家车,每次见上一面,都要坐长途汽车,颠簸三个小时才到。为此,两家都托关系,希望能把爱人调来市区工作,但调动工作事情哪有我们热恋时候想的那么简单,过程是一波三折,有些时候我差点坚持不下来,动起从市区调动到县城工作的念头。岳母知道后,和我们谈话,让我千万不要这么冲动,她安慰我们说:你们年轻,机会有的是,不要气馁,实在调动失败,就当我女儿嫁给一个军人,等你退休了,你们就能在一起了。等你们结婚后有了孩子,我来帮你们带,马上我也要快退休了。听罢,我便什么也没说,心里一直念着岳母用她那豁达和乐观的性格给我们鼓劲打气。好在过了三年,终于在我们结婚前夕,爱人顺利调动到市区工作,我们幸福的生活终于重新起步,但次年和第三年的连续两次爱人流产,又让我们心情降到谷底,这时岳母已经退休,她来到我们家,再次安慰我俩,说你们还年轻,以后生孩子机会很多,不要消沉下去。在她的慰勉下,我们心情也渐渐走出了阴影。有一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在楼道口,看见岳母在拿钥匙开门,她背对着我,左手似乎在抹眼泪,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口照在她的身上,看上去她很憔悴而心累,那一刻我没有惊动她,内心深处满怀感慨,岳母为我们的婚姻生活操碎了心,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我,没有在她身边生活,工作调动和先后流产这两件大事让她耗尽了一片心血,在我们面前,她很坚强,但在其他时间,她一定也会苦闷。那天晚上吃饭时,我看她眼角边似乎有泪痕,我没问,也没和爱人说,只是心里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孝敬岳母。
二零一五年初春,突如其来的一场脑梗塞并发脑出血,让岳母在急诊手术后昏迷不醒,被送至医院重症监护室,我们得知消息后立刻驱车赶到医院,岳父说岳母生病后当时头脑还清醒,担心告诉我们会让我俩工作分神,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当晚住院后出现大面积脑出血征象,急诊手术后就没有再醒过来。我进了病房,看着躺着病榻上的岳母,她花白的头发和浮肿的面庞,身上插满了各式管道,看到脑部CT影像后,作为一名从事多年医生工作的我,也深知对一个年已古稀的老人来说,这个病变太重,估计凶多吉少,便和爱人商量后,每天晚上我在病房外面临时支一张床铺,一来和值班医生商量诊治方案,二来我便于观察她生命体征,在岳母人生旅途尽头多陪陪她,虽然她已昏迷不醒,但我相信上苍会把我的心意告诉她的。随后的一周时间,我每晚都睡在和岳母病床一墙之隔的地方,直到最后一天,岳母病情恶化,抢救无效后仙逝,那一刻我站在她身边,不禁悲从中来,往事在脑海中闪回,我潸然泪下,继而涕泗滂沱。
花开花谢,四季轮回,院子中的银杏树,叶子色彩换变了数个轮回,转眼间岳母已离开人世间九年,我和爱人还常在梦里遇到她,老人家还是那样慈祥地和我们拉着家常,我俩和她诉说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醒来时爱人常常泪湿枕巾,我知道她和岳母的感情很深,常叹母亲去世过早,我也深有同感,没有岳母的殷殷关怀和深明大义,我和爱人的婚姻可能不会这么圆满。这九年间,在她的周忌或清明、冬至等特别的日子里,我和爱人都会去她的墓地或门前三岔路口为她烧纸钱,那时毛阿敏的“天之大”歌曲便在我脑海中盘旋:妈妈,月光之下,静静地,我想你了......妈妈,月亮之下有了你,我才有家,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思念,何必泪眼,爱长长,长过天年,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天之大,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瑕......在火光中送上我们对她深深的思念!
我想,在天堂里的岳母一定很幸福,因为我们家人都从未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