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是父亲的亲姐,在苏北地区,父亲的姐妹被我们称之为姑姑,方言会叫成(BU BU),以至她每次回娘家,我们几个侄儿侄女围着她,热情喊她大姑大姑,好似一群布谷鸟在叽叽喳喳。她们兄妹五人,大姑在女孩子中年纪最大,虽说年龄大,其实也就比排行老三的父亲年长三岁。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年仅十岁的她也就早早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事情,帮父母分担一些家务活,好像就上过一年村小,只认得自己名字,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出嫁后在夫家四乡八村成为有名的能人,那是后话。
大姑在十八岁时候,就嫁到邻乡的一个名叫花巷的村庄,说是花巷,不是说花比娘家的村庄多,也不是巷子多,就是一个地名,但那里民风更淳朴,我童年时候常在她家玩耍,在我成年后对此更是体会深刻。花巷村离家约十里地,大姑夫也是家族长辈一个远亲的儿子,那时候农村里的婚姻多是上一辈有点沾亲带故,这样知根知底,双方家长比较放心,但也有家穷儿子多的人户,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以至于近亲结婚的也有,生的后代中傻子居多。大姑夫家长辈虽说和爷爷奶奶有点沾亲,但早已出了五服之外,因此他们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表姐表哥,都很正常,甚至说很优秀。大姑夫是村镇卫生院医生,肯钻研业务,医术在附近几个乡里还是有点名气的,提起“鲁医生”很多村民都是竖大拇指。因此大姑一家在那一带地方有点威信,或者说他们夫妻话事有很大的发言权,加上大姑烧的一手好菜,热情待客,周围哪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她掌勺,她从不推脱,和家人交代几句,拿起挂在灶房墙上的长围裙就出去了,忙碌一天,常常披星戴月才回家,好像从没听她说过什么怨言。就这样,等我的表姐和大表哥出生后,不到五年时间,大姑和周围的乡邻都已经很熟悉,哪家的人和事情在她四处掌勺的时候都已了然在胸。大姑爱笑,会说话,尤其会打比方,大道理说的没人听不懂,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看问题有高度,有远见,有格局,有些读过多年书的人也未必说得过她,想必这就是天赋吧。母亲曾经和我说,你大姑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当然这话没有半点贬义,多年以后,在我上大学时候看了香港电影《算死草》,里面周星驰饰演的讼师,口吐莲花,舌战群芳,心里便立马想起了大姑。她家坐落在村子出口处,也是村里人进出的必经之路,因此大姑家总是有很多人,坐了谈,谈完走人,再来下一批人,在我童年记忆中热闹非凡,许多人家的大事小事都会来找大姑商量,请她拿主意。东家的女孩说婆家了,西户的男娃外出当兵,北村的老年人子女不孝顺,南河边的女人偷生二胎等,这家盖房,那家灌溉,遇到一些自己难解的事情,都来大姑家听她分析讲道理,当然他们每每都是满意而归。
大姑对娘家的几个侄儿都很好,每次去她家,都会把好吃的先给我们品尝,临走的时候还悄悄给我们一些零钱,我们几个堂兄弟在假期时间都喜欢去她家。在我记忆中,有一次夏夜,那时我还刚上小学,也就虚六岁,因为母亲是村小老师,我上学比同龄人要早上一两年,大姑回娘家,晚上她回家前到我告别,我们正在院子里乘凉,夜空繁星点点,大姑随口问我想不想和她回家呆几天?母亲以为她在开玩笑,也就说可以,我听后,立马从躺着的长条桌上起身,进屋拿了几件夏天换洗衣服就和大姑出门,那时,母亲才知道我真要和姑姑步行十里,还是夜路,便劝我改天让父亲送我去,我不答应,大姑在一旁就劝我母亲,没事的,我看着他,事已至此,母亲也只好同意。就这样,在那样一个明月高悬的夏夜,在月光和星光的引领下,大姑和我两人,一老一小、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田地里穿行,稻田里新秧才栽下去,一股淡淡的草青味包裹着我们,蛙声和各式虫鸣在空旷的田野里此起彼伏,偶尔远处还传来野鸡的鸣叫。一路上大姑和我说了什么,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只是记得我走到她家的时候,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的两腿已经发酸,大表哥他们还在乘凉,看我来了,高兴地从躺着的大柜上一跃而起,把我抱起放在凳子上,大姑进厨房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和着糖水,我一口气吃完,那是留存在脑海中美食的最初回忆,至今还镌刻在心底。我的大多数暑假都在她家度过,直到后来我上了县城高中,学业繁忙,才很少去。小时候坐在父亲的大架自行车上,远远看到她家村头的那个水闸,就知道要到大姑家了,父亲把自行车铃铛声拨得如银铃般,洒在村口的那条小路,就如我每次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大姑家的大表哥比我长六岁,二表哥和我同龄,我们都属牛,他是牛头,我是牛尾,兄弟俩和我性情相投,有时父亲没有时间送我去,大表哥就会骑车来我家接我去他家。在暑假里,我和两位表哥是相玩甚欢,游泳、钓鱼、打鸟、摸虾,大姑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只是一再叮嘱大表哥要把我这个小亲戚照顾好。
大姑对自己三个子女基本是放养状态,没有给他们什么学习压力,大姑夫也基本忙于工作,这也给了兄妹三人自然生长的天性。表姐和大表哥都是在高中生涯自由恋爱而后结婚,二表哥虽是媒人介绍,但大姑并没有干涉什么,只要二表哥相中就行,其实她对二表嫂家也很熟悉,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就这样,大表哥在高二暑假结束时候,带回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后来的大表嫂,也是他的同班同学,挺着大肚就随他回家了。大姑了解后,没有批评一句,还很开心,不久,大表嫂生了一个胖小子,那大姑的脸上就像开满了鲜花一样,屋里屋外脚步轻盈,笑容满面。在大表哥放弃学业成婚后不久,大姑就让刚满十九岁的大表哥去上海打工,在上海滩,大表哥的敢闯敢拼的性格为他后来在那里事业成功立下汗马功劳,其实算来好像也是大姑的功劳。
大姑年轻时候有心脏病,随着年纪增长,病情越来越重,那时医学上还没有什么手术办法,也就药物维持,发展到后期,她到五十岁的时候就不能躺下睡觉,下肢水肿,每晚都是趴在桌边打瞌睡,一直到她去世。我工作后和有一次和父亲一起去看望她,冬日的阳光下,大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下肢裸露,我看见她常年水肿的下肢已经有些地方破溃,估计她也很疼,想到她这些年受的苦,夜不能寐,还每天忍受这疼痛,我痛彻心扉,眼泪忍不住地刷刷留下来,抬头看去,模糊的视线里,父亲眼里也噙着泪水。大姑夫说,有一次让你大表哥把她的检查报告带去上海,找专家看过,说现在心脏已经病变扩大到整个胸腔,手术意义不大,而且风险也很高,只能保守治疗了。大姑笑笑:我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大姑夫还是医生,一直帮我调药,晚上还帮我用止血带扎下肢,要是我嫁的人不是医生,我这早就见马克思了。听罢,我黯然神伤,心中一片感慨。2004年春天,在我奶奶去世后不久,大姑也走了,终于脱离了多年来疾病的折磨,带着我们对她深深的思念去了天堂,下葬那天,周围了几个村庄人都来了,把她坟头的田野都站满了,踩倒不少麦苗,大表哥在坟头前跪下的时候,周围的乡亲都响起一阵哭声,那场面少有。
在我后来多次去上海进修或开会的日子,会和两个表哥见面,喝酒聊天,他们兄弟俩都在上海站稳脚跟了,也算是成功人士吧,按现在话讲大表哥是标准的乡贤了。酒桌上我们常谈起大姑,说起她的往事,能一直聊到酒席结束,表哥瞪着微醺的双眼搂着我的肩膀说:要是你大姑还在,我们这个大家庭多幸福啊!我说是的是的!前几天,我回家和父母及妹妹一起吃饭,父亲说今年是大姑去世二十周年,啊,这么快,我说,大姑离开我们都二十载了,时间真快啊,妹妹在一旁说:印象中大姑一头抹了油的头发齐刷刷后梳,说话表情生动,笑起来脸上皱纹较多,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立马在脑海中把大姑的形象翻找出来,感觉除了没有妹妹说的那样多皱纹,其他还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