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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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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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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尽头的那一道光

周末下午的南京城,西沉的太阳已变成橘红色,一大半隐在云层后面,把金黄色的光芒射在古城墙上,透过城头墙垛间,又折射进秦淮河,平静的水面便波光粼粼起来,起了声色。沿街的建筑似乎被鹅黄色光晕所笼罩着,在高大、粗壮且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树的守卫下,在这夏天里显得尤其悦目。我驾驶着汽车,随着车流在内环东线上或慢或疾地行使着,右脚在刹车和油门上来回变换。虽然内环东线是城市的快车道,主要由高架、隧道和平道构成,没有红绿灯,但在这周末的下午,道路上的车流量还是很大,汽车也只能走走停停。

前面的汽车开始启动了,我收回看向城墙和河面的目光,余光瞥见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爱人,她正在入神地看着手机上的电子小说,脸庞线条柔和,面颊部在夕阳余晖下映得光彩夺目,银色的耳坠子闪闪发光。我欲言又止,想问问她,刚才汽车驶进隧道时候的感受,又担心言语再刺激到她的神经。也可能是心有灵犀,或者是她第六感的缘故,毕竟我们结婚也近三十年,她此刻不再看手机,抬起头,笑着问我:是不是想问我刚才过隧道有没有什么不适?我心中不禁哑然失笑,一来是为了她和我之间的心灵感应,就如平时在家,两人会同时说出某一件事,或同时给对方拨打电话,按照最新的说法这是一种量子纠缠效应,或者称之为玄学的一种分支,目前的科学技术还不能解释清楚;二来是她说的"不适"大多是在描写病人症状时候书写的专有医学名词,也就是不舒服的意思,包括心理和躯体两方面。因为我俩的职业都是医生,故交谈时候会常常冒出一些医学名词来,两人下班回家闲谈,常常会分享彼此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经历,有苦闷,烦心,趣事,也有救治病人成功后的喜悦。我答:是的,没主动问你,有点担心会刺激到你,但我一直在关注你的状态。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眉头一皱,说还是有点反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人患上了一种心理疾病—幽闭恐惧症,这种疾病的临床表现主要是在狭小或地下低矮的空间,病人会升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压迫感,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大汗,严重者会产生濒死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逃离这样的环境才能缓解,部分患者呈现双级化表现,即在空间逼窄的地方会诱发,而在极度空旷的场合也会诱发,譬如独处在广阔的广场上,视野里没有一物,或者天空万里无云或乌云密布。遗憾的是,爱人患有的幽闭恐惧症属后者。据她回忆,第一次发现自己患有幽闭恐惧症是数年前,在自己医院做磁共振检查时,当躺在狭小的病床上,被送进检查舱时,她倏然就产生一种强力的不适感,从心脏放射到全身,每一个神经细胞都被动员出来,体内的肾上腺素快速分泌,心跳达到了大约140次/分钟,远远超出常人安静时最快的100次/分。她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机器检查时发出的滴滴声音,此时在她听来,犹如重锤一样,敲打在疲惫不堪的心脏上。后来她说接受检查那数分钟的时间,自己感觉像天荒地老般的漫长,恐怖而无力感充盈全身,结束后从检查舱起身的那一刻,她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犹如爬出黑漆漆的棺材,髣髴重生后的解脱让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喘如牛息!

在一次秋夜,我们饭后在小区内散步,天上星星若隐若现,正近月圆之夜,天上月朗星稀,淡雅的桂花香飘在空中,闻之气爽。她和我述说这件事的时候,还仍心有余悸,我握住她的双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十指的颤栗,从指尖传到我手心,双眸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刻无限的恐惧。我听着,想着,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去分析:是不是你那阶段工作压力太大了?还是和其他人相处关系紧张?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爱人的工作带来的心理压力要远超从事内科工作的我。她想都没想,果断地摇了摇头,发梢的红山茶花香味从我鼻腔前拂过。我又问:那段时间我们之间有过激烈争吵?虽然我不是心理科医生,但作为一名从事多年工作的医生来说,多少对心理疾病的诱因有一点了解,外因和内因占比时有轻重。她瞅了我一眼,反问我一句:自从女儿外出上大学了,我们有过吵架吗?我尴尬地笑了笑,仰面看向星空,思索了片刻说没有。确实,我们夫妻之间,年轻时候确实偶尔还有争吵,现在都年近半百,生活早已把各自性格打磨成春天湖面一样光滑,又如古建筑那无榫卯的木制连接在一起,在女儿外出求学之后,两人在家,早已是俩看相不厌,怎么可能还吵架呢?激烈的争吵,更是如此时夜空里出现一只白鹤飞翔的概率。那后来你有没有再次发作?没有,爱人说,但自此以后我不会再去做磁共振检查,打死我也不会去,她又强调一下,口气决决,如信仰坚定的共产党员被敌人审问时一样。我忙说:那好,那好!

爱人第二次幽闭恐惧症发作的时候,我正好在她身边,亲眼目睹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惊愕之余心想一定要抓紧时间,带她去心理科医生及时就诊。那是去年麦收的季节,她嫂子的父亲因病去世,我们两人驾车回去吊唁,返程时路过一大片农田,有农民不顾政府禁令,在田地里四处焚烧小麦秸秆,升起阵阵浓烟,空气很快变得浑浊起来,烟雾向上缭绕,到处蔓延,整个大地犹如蒸笼里的笼屉一般,高速上能见度尚可。突然间,正全神贯注开车的我,感觉有点异常,此前一直和我聊天的爱人,有数分钟没有发声,便微微侧头看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她,惊讶地瞥见此刻的她,脸色发青,双目紧闭,几滴汗珠从额头流淌下来,嘴巴在大口大口地在喘气,好似一条鱼被扔在夏季烈日炎炎的土地上,孤立无援。她用右手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左腕部,我抬眼看见前方极远处都没有车辆,便握紧方向盘,冒险地看了一下她的左腕,几道由蓝渐紫的月牙般指甲印赫然映入眼帘。我马上就反应过来,她再次发作幽闭恐惧症了,便立刻开足空调,加速行驶,以最快速度在高速上飞驰。约莫数秒钟过后,汽车驶离了那片田野,我放下车窗,外面的空气一拥而进,鼓膜震得呼呼发响。爱人此时脸色转常,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她坐起身,用纸巾搽了搽脸上的汗水,满满地喝了一口水,虚弱地和我说:刚才天空烟雾笼罩,我瞬间就感觉自己好像处在一个笼子里,喘不过气来,想把天边撕开一道口子,让空气进来,本我认识到其实这没有什么,但自我还是处于那种混沌状态,于是自己猛掐身体,希望巨疼让头脑清醒过来。我左手握住方向盘,腾出右手抓紧她的左手,触及之处,湿漉漉的,手心满是汗水。柔声安慰她:没事了,现在过去了,没事了,我们抓紧时间去心理科那边治疗。

半月后,我们抽空去了南京脑科医院,托大学同学找了医院心理科的一位教授,爱人进了他的诊室,我便紧张地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从行医渡人者到求医的病患家属,角色的转换一时让我还难以适应,心中既有忐忑,也有些许慌张,一点点焦虑感从心底慢慢升起。心理科患者就诊时,尤其是接受心理治疗,一般不允许家属进诊室陪伴,这和我们执业方式不同。为了减轻不适感,我四下张望,侯诊区域面积不大,三十平方左右,灰色地砖,墙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半身高的墙裙处,一道由蓝色瓷砖贴就的仿佛像腰带一样围在墙面,由于时代久远,房间没有重新装修,白色的瓷砖已转成微黄,恍惚间我好像穿越到数十年前,学校组织大家来这里见习,那时我青春,她靓丽。还能记得带教老师当时和我们说过的一句话:这里的医院装修以简约为主,因为色彩绚丽会给患者带来视觉的冲击,从而诱发心理疾病发作。想到这里,我又仔细回忆了爱人这疾病的诱发因素,好像只有空间感的骤然变化,没有寻到其他缘由。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爱人走出了诊室,步履轻松,我见她的脸色有一点淡淡的喜悦之情,心底便轻松了一些。她说教授为她做了心理治疗,并开具了一种药物口服,告诉她这种心理疾患慢慢会好转起来的,不要过度焦虑。我思忖着,没有说什么,安慰她按时服药就好了。回家后,爱人按时服药了一个月左右,自我感觉甚好,就逐渐减量服用后,自行停服。我有次问她为何停药,她说担心时间久了产生药物依赖,伤肝伤肾,她笑了笑:别心治愈了,其他器官再出故障。我没有再劝阻她,想着她只要心情愉悦就好!

今年春季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驾车带上年迈的父母去南京牛首山踏青,正值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此时景区游人如织,众人在暖阳的照射下,近看花蕾盛开,远眺绿树成荫,山下的水库碧波荡漾,年近耄耋之年的二老步伐也较往时轻松了许多,我心间甚是宽慰。牛首山的核心景点是佛顶宫,供奉着世界上唯一的释迦摩尼佛顶骨舍利,它坐落于牛首山西峰,建基于历史遗留矿坑上,该建筑由地上三层的禅境大观和地下六层的地宫构成。我们游览完禅境大观后,随人流走楼梯步行下地宫,因为人员拥挤,空间陡然变得狭小起来,光线也暗淡了许多,只有墙面的佛龛里透出一些光彩,刚进地下二层时,爱人忽然拉着女儿的手逆流而上,挤过人群,大踏步向上跑,我一看就立即醒悟过来,她这又发作了,连忙大声叮嘱女儿,快,陪你妈去地面,我在这陪爷爷奶奶。半分钟后女儿打来电话,说妈妈现在没有什么,让我们放心。回家后,我抽空和心理科的教授电话沟通了一下,述说了爱人治疗后的变化,包括这次发生在牛首山地宫里的病情,教授告诉我可以采用脱敏的方法来治疗,也称行为疗法,即陪伴她来到这些可能诱发的环境下,时间由短至长,逐渐适应,教授最后强调说,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疗法,尤其针对医务工作者。

上周,我出差去南京,自己驾车,需要试过多个隧道,记得爱人曾经说过,经过隧道时,空间感及光线的变化,她也会产生紧张和焦虑感,只有看到隧道尽头的光线时,心理不适感才会消退。想起教授的话,便和爱人商量,直说是带她外出散散心,她稍作犹豫,也同意了。午后我们驾车从家出发,前去南京城,汽车通过的第一个隧道是燕子矶长江隧道,长约4公里,我余光看见爱人有点紧张,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气息稍重,见到隧道尽头的那一道光线时候,我能明显感受到她身形松弛下来。后面又陆陆续续驶过了和燕路隧道、红山路隧道、九华山隧道、西安门隧道、通济门隧道等,这些隧道有长有短,通行时长也不等,我能感觉到爱人看到隧道尽头的那一道光的时刻,心头一定会雀跃起来。在常人眼里,那只是普普通通的光线而已,而对于她来说,那就是生命之光,是救援之光,是大爱之光!经过高架的时候,我和她谈了感受,她说有一点心悸,但现在再过隧道的时刻,心理感受比第一次刚进隧道时候要良好许多,我趁热打铁,汽车仿佛化身为一个城市中的穿山甲,在石头城的地下进进出出,又驶过多个隧道,看见尽头的那一道光,我心也释然!爱人终于笑了,她开心的如同孩子一样,笑声洒满隧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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