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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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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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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家乡南河的水

家乡的田地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农作物一茬一茬地配合着老天爷的心情,生长,收割,播种,灌溉。我站在田埂上,眺望远处自家的老屋方向,心情便躁动起来。自从高中毕业去省城求学后,直到上班,自己就很少再回家乡,不是没有故乡情结,也不是忘记了家乡河水的滋润。恰恰相反,在我工作成家后的多次睡梦中,总会梦见自己在老屋后的南河里,或游泳,或垂钓,当然后者居多。虽然成长在水乡,可我基本上不会游泳,偶尔陪女儿去泳池,也是几下狗刨式泳姿,又累,又游不远。早餐时我总会和爱人谈及昨夜的梦境,爱人总是诧异:每每会梦见河流,外人看来梦境内容与家乡有关,这都是中老年人怀旧的思维表象。而你幼时差点溺水而去了西天,对水避之不及,怎么可能还总在梦中与水生缘?

我来到老屋前,房子因为多年没有住人,早已经凋闭不堪,成了老鼠和野狗野猫的天堂,白色的梧桐花铺满了院落,看不清原来的地面颜色。这老房子在我家搬到城里后,就卖给了同村的堂叔家,严格来说,在法律层面上已经和自己家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堂叔去世后,两个儿子也先后在县城里买房落脚,没有谁愿意回来住几天,更没人愿意掏钱修缮老房子,因此它也就一天天呈现破旧老像。在房前屋后转了两圈,看着似曾熟悉的场地,儿时和父母及妹妹在屋里生活的场景,如特工一般,从脑海深部浮现出来,喉咙就有点哽咽。有个老农一直在不远处看着我,见到我这样神情,心里似乎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走上几步,和他打招呼:你是寿余二哥家的小波子吧!我回头看去,老农约莫八十岁出头,头发花白,身材消瘦,上腰向前佝偻着,由于常年的田间劳作,精神看上去还算不错。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热情地递给他,说"是的,是的"。老农接过烟,哈哈一笑,点燃后猛吸一口,用手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了你几眼,长的像寿余二哥,好多年不见你,我不敢认,年纪大了,害怕认错人。刚才见到你围着这老房子转,不是小波子还能是谁啊?"我嗯嗯答应着,没敢问老农是谁,怎么称呼。这次是自己一人回来,没有带上父母和妹妹,也算是一时兴起,回来看看,二十年没有回故乡了。最近喜欢上了写作,在创作中遇到了一些瓶颈,我想回来找一找灵感。

老农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看出了我的窘境,便主动自我介绍起来,"我是德臣,按辈份上你应该喊我二爹",停了一下,他又说"回去后告诉你爸妈,他们知道我,你小时候掉进河里,差点淹死,是我把你捞上来的",言语中满是自豪!我自记事起,父母也常和我提及此事,告诉我和水有怨,不能随意去河边玩耍。因而,虽然我是水乡边长大,可和同龄人相比,还是一只旱鸭子。听到这里,我便恭恭敬敬地喊声"二爹好",又敬上了一根烟,"那到我家坐坐,晚上请你喝酒",德臣二爹热情邀请,我忙推辞说:"我一会还要回去,班上有事,您能不能带我去溺水的河边看看?"老农有点不解,但也没问,直直地看着自己。我赶紧解释道:"我经常在梦里遇到,河边的水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有时我也会下去游泳,或者在河边钓鱼"。德臣二爹似乎明白什么,又像不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带着我,两人一前一后在夕阳的照耀下,来到南河边的一处拐弯地。

"喏,就是这里,现在的河水流速慢了,也没有以前那么清了。你出事那年,我也就像你这么大,四十岁左右。你那年虚三岁,刚学会走步,到哪里,都要大人跟着,眼睛不能离开你。我们这边河多水大,以前常有小孩掉进河里被淹死过。"德臣二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爸妈结婚后,奶奶分家是到你家,当时负责照顾你。你妈妈在村小里做教师,一天到晚忙的很,那年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妹妹,你爸爸在乡中学教书,一周回来一次。你出事的那天上午,我在河边洗渔网,你妈站在河的对岸,挺着大肚子,向这边喊你奶奶,问小波子在哪?其实你妈每次课间休息都会来喊上一嗓子,问完,她就安心教课了",德臣二爹深吸了一口烟,又说:"你奶奶那时正在帮你的大叔,也就是你爸的哥哥家喂猪,听到你妈的喊声,随口就应了一声,刚才小波子还在这里。可是她再看看四周,哪里有你的人影,马上她就慌了,带着哭腔和对岸的你妈说,找不到小波子了,你妈听到这话,马上也慌了神,在那里直跺脚……"

南河的水还是如既往一样,缓缓地向东流去,浑浊的河水中,夹着一丝丝绿色,我看着流淌着的河水,静静地听着诉说,可是心跳却渐渐加速了。德臣二爹咳嗽了两下,接着讲:"那些年,上游经常发大水,有些沿河的人家,小猪小狗死了,常常会被随手扔进这河里。那天我在河边干活的时候,眼睛瞥见河的中央,有一个白白的像小猪一样的物体,几根树枝伴着周围。开始我以为是哪家又扔死小猪了,也没在意。后来听到你妈和你奶的喊话,我立刻明白过来,那可能是你,掉进水里了。我立刻跳进河里,你妈这时也看到浮在水面上的你,噗通一声也跳进河里,嗯,你知道,你妈也会濮水(方言,游泳的意思)的",德臣二爹停顿下来,两眼看着河面,眼神里射出一道光芒,似乎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双手微微颤抖着,又敬上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

"把你捞上来的是我,当时我离河中央更近,你的小脸已经发白发紫,我赶紧把你肚子担在腿上,上下颠,你奶奶和妈妈也过来围着我,紧张的看着,你妈妈在旁边大声哭着。一会,你嘴里有水流出,旁边就有人喊:赶紧牵牛来!赶紧牵牛来!后来,不记得是谁,把村里公家的那头老水牛牵来了,我又把你放在牛背上,脸朝下,赶着牛在村庄里走,在我们农村这三乡七镇的,小孩被水渥(wo,方言,意思同"淹")了,都担在牛背上排水。你家奶奶和妈妈分别站在两边扶着你,又过了一会儿,村里的赤脚医生被人喊来,她看看你,给你打了一针强心针,你就哭出声来了,这时大家才放下心,你妈妈把你紧紧搂在怀里……"。我能想到,当时母亲的泪水,不会少于自己呛进肺里的水,我有一个哥哥,出生后数天就因病夭折了。如果我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两个儿子都没能留住,难以想象母亲会怎么生活下去。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二爹的白发上,闪出一丝金黄,微风吹来,带来一股乡土味,河面也波光粼粼起来。我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自己生命在那一天,有如神助,飘逸西去的灵魂再次回归身体,从而得以赓续。老人谈性正浓,也陷入了回忆中:"当天下午,你爸爸得到消息后从乡里赶回来,你家爹爹(方言,同爷爷)带着他,晚上一起去了西庄的刘瞎子家里,请他为你算了命。瞎子说你家祖上积德,在你掉进河里,先祖在河底用竹竿把你脸部抵住,这样你才有一口气。瞎子讲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能让你脚落地,不然还会有大难的,他还说,你的魂魄被吓走了,要你家人每晚太阳落山前,帮你喊魂。最后一再叮嘱你家爹爹,回家后去祖坟刨一盆土带回来,土里要有活物,就是虫子之类的"。

对于这一段事情,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母亲和自己闲谈时说过。出事后的四十九天,我的小脚真没有接触过地面,大人们轮流抱着我,或把我放在床上。每晚黄昏之时,母亲抱着自己,站在院子里,奶奶立于屋后,一遍一遍地喊着我的乳名,"小波子,回家吧",母亲则反复应和着"回家了,回家了",如此这番,每天持续约莫数分钟才结束,次日此刻,场景再现。爹爹去祖坟,带回家的土里有几只黑色的不知名虫子。第一次听母亲说,我还觉得有趣,问母亲,是不是因为虫子是黑色的,我的皮肤就黝黑黝黑,明明是个在教室学习的学生,怎么像在田地里干活的农民?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听这话后,当时的眼神,是那么的恐惧,又是那么的欣慰,眼底深处带着浓浓的伶爱,复杂得一度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今天此刻,站在河边,再次听到这段关于自己的往事,当事人娓娓道来,我再也没有年少时的那样嬉笑之情,心底变得沉重起来,犹如一只石盘压着,一会又似一只轻盈的石盘,让我对生命和轮回有了再一次的重新见识。

天色已晚,几只萤火虫在头顶飞走,我和德臣二爹道别,真诚邀请他有空来城里,到我家坐坐。自己顺着河边走向停在公路上的汽车,头脑一直在思考:工作后有两次去外地游玩,遇到景区里的算命先生,我忍不住好奇之心,花了钱看了面相,测了人生运势。虽有术不同,但两次都被算出自己幼时遭受过水灾,问有何依据,均被告知,天机不可泄露云云。今天我重返故里,来到这生命之绳差点断根的地方,感受着老人叙述往事的波澜不惊,我的心如同此刻挂在天边的晚霞,有光,有云层,有炊烟袅袅,生命中路途,总有人在陪伴自己。

南河的水啊,在我身后,依然悄无声息地向东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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