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时节,城市街道边的法桐树叶越发黄的晃眼,车辆在洗蓝的天底下来回奔波,人们或步行,或骑车,为了各自的目的而移动自己的身躯。医院里,此刻正是就诊高峰期,门诊大厅里依旧如常,人来人往。
诊室里,老妇人返身关好门,从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里,取出一个红包,两面都印着囍字样,就是市面上很常见的那种包装,熟练地放在办公桌的鼠标垫下,对我说:马上过年了,这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我没有推辞,用鼠标垫把红包完全盖住,问她:何时去探监?下周就去!这次去,把孙子也带去,他工作后,还是第一次去看他爸。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中,满是喜悦,又充满着无尽的希望。我和着她的口气,好啊!接着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看到你儿子,代我向他问好。又欠了欠身,算是我送她出门。走廊里,病人或家属如鱼缸里的鱼,各色各样,来回穿梭,面色或焦虑,或期待,或欣喜。
十多年前,老妇人的儿子,才三十岁左右,因为生病,被安排住院治疗,正好是我负责诊治,时间上应该是北京奥运会举办前夕,那年我还是一名主治医师。她有一儿一女,生病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已经成家,长相算是英俊,就是身上的社会习气太重,常有花臂男或风尘味浓浓的年轻女子来病房看望他,进门就嚷嚷:大鼠,大鼠!护士们对这样人也有所忌惮,便没有如往常那样去劝阻。后来,我和他熟悉了,有一次便问他:怎么朋友都称呼你是大鼠的?他笑笑:我属相是鼠,不能喊小鼠,所以社会上的朋友就都喊我大鼠!
大鼠是患上了终末期肾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尿毒症。自己的肾脏丧失功能,需要终生维持每周三次的洗肾治疗来延续生命。知道病情后,他常常在病房朝护士发脾气,样子据说还挺吓人,双目圆睁,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但他对医生还算客气,只是朝我发过一次脾气,当然那次还很重,也是我从医后遇到的第一次口头威胁,是来自患者的。他需要做血管吻合手术,便于长期洗肾,这是一台局麻手术,我和助手的谈话病人都能听得很清楚。手术第一遍,血管吻合失败,我正在和助手探讨原因时,躺在消毒被单下面的大鼠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声:你们一定要把我手术做成功,不然我找人把你们医院掀翻了!听他这么说,当时就把我的肺差点气炸了,一时间手术台上的器械,在我眼里都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针,飞舞着扎向他。但职业道德和工作后的历练,让我很快就冷静下来,没有搭理他,更没有和他争吵,再次拿起手术刀,最终加班一小时后顺利完成手术。
也许是我对他的尽心尽职,也可能是我对他的关心,手术后大鼠对我的态度转变了很多,我和他沟通病情治疗方案等,他也是完全执行。即使多年后,他在医院血透室和护士长发生争执时,也是我去和他谈了,他便没有再发疯(这是事后现场的护士评价当时他的言行)。有一次我值夜班,大鼠来办公室和我聊天:你知道我做什么工作吗?嘿,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社会小混混,不务正业。十年前我从技校毕业后,父母托人安排我进了石化厂,开始两年,我跟在师傅后面认真工作,下班就回家,那时父母很欣赏我的表现。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叹气,停顿了,接着说:有一次下班后,工友喊我去台球厅玩,我以前打台球技术还是很棒的,那次去台球厅,和人比赛赢了几十元钱,这让我特别兴奋,自此以后,我下班后就去台球厅,很晚才回家。也就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安心工作,在台球厅认识了一帮社会上的朋友,他们带我去喝酒,去唱歌,常常夜不归宿,后来被化工厂辞退了。父亲为此打过我,骂过我,可我还是没有回心转意,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我在KTV"溜冰"后,那桌上的碟子在我眼里是悬在半空中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就如同天堂里的靡靡之音。我问:那你现在做什么?他笑了笑,说:开赌场,和几个朋友一起办,租了一条船,赌徒在市区集合后,再坐车带到船上。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室外月亮悬在半空,把银色的月光无私地撒在大地上,月色下有情侣在谈恋爱,有朋友人在举杯痛饮,还有一船人在赌博,纸醉金迷……
过了半月,大鼠出院,留在我们医院维持血液透析,因为开赌场的缘故,他常常通宵达旦,夜不能寐,上午很迟才来,到这里打完针,接上机器就是睡觉,直到结束。有时我也会劝劝他,这样身体不能这样折腾,可是他笑了笑,没有答应我。有一次,他的母亲,也就是前文的老妇人来找我,说她儿子难得回家一次,曾经和父母说过医院里的医生里,他只对我信任,人好,技术好。所以她求我多劝劝他,看在父母的份上,现在这身体不能再这么作下去,我们家有钱供他看病。大鼠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最后还是如断线的珍珠落在地面上,我不能忘记她眼里酸楚和绝望的眼神,后来也找大鼠谈了几次,但收效甚微,我也作罢。
正如古语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多久,大鼠因非法经营赌场被警方抓获,关在警局里。但也仅仅一个晚上,他又被释放出来。据后来他和我说,是因为他在派出所被审问时,正好被一个女警看见,这女警的父亲也在我们医院维持透析,认得他。她便和审问的同事说:这嫌疑犯我熟悉他,患有尿毒症,也不能关,隔天需要透析,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听到这么说,当然警察也就没有再羁押他多久,隔夜他就释放出来,说这话的时候,大鼠眉目飞舞,眼光流彩,嘴角上扬,感觉披上了一副死刑豁免的外套。我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只希望他能不要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那年中秋节,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一家超市门口,我去了,他递给我几张超市卡,嘿嘿一笑:过节了,一点心意。我推脱不要,他硬是塞我的上衣口袋里。我也就没有再退,便告辞回家,刚转身,他又告诉我,这超市卡是连锁店使用,不要身份证就能使用。听到他这么叮嘱,我心里一阵苦笑,这谁不知道啊,还要提醒,转念一想,让我对大鼠这个社会人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
花开花落,潮起潮落,银杏树的叶子黄了,又落了,时间的指针没有因为人世间的喜怒哀乐而停下脚步。其后两年,大鼠每周来医院三次接受治疗,总是很疲倦的样子,和我交谈的次数也少之又少。那年我晋升副主任医师,按照惯例,请全科同事一起吃饭,饭后去KTV唱歌。当时市区有两家高档的KTV,装修豪华,当然,能开好这样的娱乐场所,肯定有黑道背景。在请客前两天,我请大鼠帮我安排一个包间,他在电话里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那晚,我带着一帮同事去KTV包间,大鼠和老板已经在里面等我们,和我打招呼后,俩人就出去,当然事后也没有收我一分钱。
再知道他的消息时,我很惊讶,大鼠多次被警方处理,进去,出来,再进去,又出来,他已经早已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如以前那样,而是被快速判刑,关进了监狱。他妈妈来找我,一直在哭,又抽泣,等她平静下来,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大鼠后来不参与赌场经营,自己认为那捞钱不够快,而是去卖了毒品,这要被掉脑袋的行当是自己想做还是被人唆使,暂时不知道具体缘由。他母亲在我面前一再说,她儿子是个单纯的人,肯定是被其他人教坏的,这次坐牢的地方有血液净化中心,所以大鼠被判了无期徒刑。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老妇人。
次年,我们医院举办学术会议,大鼠所在监狱的血液透析中心主任也来参会,我恰巧在登记参会嘉宾的个人信息,立刻把主任的住处告诉给大鼠的家人,晚上,她们就拎着礼物,去和这位主任沟通了。后来,老妇人来我门诊,和我说,大鼠在监狱每周三次洗肾,得到了很好的医疗服务,她去探监时,他的面色红润,精神状态也不错,家人稍微放下心。我说那好那好,老妇人一再感谢我,说没有我的关心,就没有大鼠的现在。也就在那一次,她第一次给我送了红包,我再三推脱,老妇人都哭了,求我收下来,她和大鼠的父亲才心安。事后,我也想把红包送到医院行风办,但想了想大鼠的特殊情况,还是没有送过去。
十多年过去了,老妇人常常来我门诊,为大鼠开药,探监的时候再带过去。如果病人不多,我也会和她聊聊大鼠以前和我打交道的事情,也问问他在监狱里的身体情况。老妇人说的最多的两句话还是:我儿子本质不坏,都是被社会上朋友带坏的:谢谢你,不然他早就可能因病早逝了。临近春节,她会给我送上一份红包,对这我有了自己的打算,便没有再推辞。上周,她又来了,说监狱那边打电话给她,大鼠表现优异,减刑,可能近期释放,但要看家乡社区意见,是否同意接收监理。她说:十几年了,总算看到一点希望了。我说真不容易,但愿他再回来,好好做人,老妇人感激不尽,连连说好!
下班回去的路上,我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在回忆和这个特殊病人的交往,他生了重病,需要终生接收治疗。因为这个病情,他自以为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犯了重罪,但也恰恰是这个重病,让他得以减刑,甚至可能释放,没有掉脑袋,也没有把牢底坐穿。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母亲,始终相信在外人看来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却本性善良,永葆希望。我,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同情他,也憎恨他的所犯罪行,可是,他还有一点善良之心,我能给他什么评价?我想好了,等他出狱后,把这些年她母亲给我的红包一并返还给他,算我替他保存,也是保存这份淳朴的母爱,真心希望他能走好接下来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