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内部的走廊上,一排排银色的洗手池和男女更衣间的出口相连,淡蓝色的方格瓷砖贴到半人高处,再配有一条长长的腰线 ,这样显得更有整体的感觉,就像我老公的皮带一样,把裤子紧紧扣在腰间。看着洗手池上的镜子中的自己,一丝憔悴如同昨夜的面膜,伴随眼角细细的皱纹,似乎不时地提醒我,你老了,岁月哪有那么静好?它才是一个真正的偷盗大师,取走了你青春的容颜。我有点出神,今天上午手术的病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子,比我长两岁,即将在两月后从工厂退休,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被查出已是卵巢癌中晚期。女子的丈夫昨天在办公室签手术知情时,一直无声的流着泪,接着又低头抽泣,透过窗户斜照进来的夕阳印在他花白的头发及鼻尖的鼻涕上,显得有点发亮,几滴泪水从他的高度镜片滑落,沾落到了病历纸张的边缘。几个年轻医生看到他的悲怆之形,似乎也受到感染,眼眶稍微发红。
我又低头仔细清洁双手的各个地方,指腹、指端、指间、手心、手背、双腕,用消毒液认真清洗了三遍。我理了理思路,在等待双手风干的那一分钟,终于稳定了略有浮躁而感触的心情。工作三十年了,接触过的患者已不计其数。印象中,这类患者的家属,往往都是开始时表现出痛苦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化疗的一步步推进,以及多种并发症的出现,家属心情便开始麻木,最后还会生出厌恶的感觉——这其实不能完全用道德观来绑架他们,或许就是人性!所以昨天我看到这个病人家属的痛哭流涕,没有像年轻医师生出太多共情心,有个伟人曾经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然时间更是洗涤一切真相的良药!
我用右脚点开手术室的大门,在护士的协助下穿好手术衣。病人已经接受全身麻醉,进入深睡眠的状态,各自监测仪器均已到位,助手、器械护士、巡回护士还有麻醉师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时钟,八点五十八分,好数字,我说:开船!意思开始手术,这已经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词语,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渡船,帮病人渡过生命之河上的这个劫,为患者家属的昨天表现,不管以后他会怎么样,今天我要集中精力做好这一台手术。
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生命个体都是为了各自的目的,在努力做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医院九楼的手术室里,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手术顺利结束,我的后背也少许出汗,呃,一切如常。我出了手术室,和门口等待的家属简明扼要地谈了手术情况,他紧张地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下颌处微微颤抖,厚厚的眼镜片没能挡住他焦虑的眼神。
病房里,他在精心地照料术后的妻子,翻身、拍背、喂饭、清除导尿袋里尿液、揉腿,动作轻柔,又略显笨拙。我带着一众医生推门而入,进行术后例行的查房,仔细查看了心电监护仪上的各项数值,都在正常范围,腹腔引流出少量血性液体,目前看一切都好。患者躺在床上,刚刚从麻醉中苏醒,还显得很虚弱,回答我的问题,断断续续。我这次仔细看了她的脸庞,线条柔和,眉宇间能看出年轻时候较好的面容,由于常年在工厂车间的工作缘故,她的皮肤比同龄人略有粗糙,四肢的肌肉似乎更有力量。再转头看了一下他,稍微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高度近视的眼睛,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我心中嘀咕了一下,这女人年轻时候是怎么会看上他的?我按了按患者的腹部,没有肌紧张表现,向管床医生交代了接下来几天需要重点关注的事情,后续等待病理结果决定采取何种化疗方案。我没有再和家属过多的沟通,一些无关痛痒的护理事情由床位医生,给他说说就行。
时间如长了四条腿的大猩猩,在森林的树枝上快速攀爬,荡来荡去,转眼一周就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中过去了。患者的最终病理也出来结果,卵巢癌,四期,伴淋巴结转移。和术中观察到的一样,我看到这结果,并没有惊讶,只是在想怎么和家属沟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办公室里医生护士还有患者及陪客进进出出,嘈杂中带着一股药味,消毒水的味道如奸细一般混在其中,仔细嗅嗅,才能感受到,疫情刚刚过去,每个人从心底都在排斥消毒水弥漫的气息。敲门声响起,床位医生把他领进了我的办公室,看他进来坐下后,我起身把房门开着,这样有避嫌的思量。我把患者的病理结果直白地告诉他,显然,这几天在医院的经历,让他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听完后,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悲伤,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神有点空洞,但也只是一瞬即逝。取下眼镜,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戴上眼镜后,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吴主任,我爱人这病情能存活多久?我心里暗暗组织了语言,说:像她这种情况,一般术后生存期一年左右,我又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这还要看每个病人对治疗的反应情况,还有经济情况,有条件的用了进口的化疗药物,可能延长寿命,减少并发症。对面坐着的他,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能感觉他在认真地把我发出的每一个音符,用双耳仔细归拢后通通纳入大脑。
其后,他为她选择了进口的药物治疗方案,起初床位医生还以为自己听错,用手指挖了挖自己耳道,再次和他确认,他没有一丝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后,其实心里并没有产生多少怀疑,直觉告诉我,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老婆。接下来,就开始了第一个疗程治疗,后面按照国际医学指南,在规定的时间里患者接受了一次次的治疗。每一次,他都能准时来到医院住院,诉说爱人病情变化,陪同检查,签字,护理,对他来说已经很熟悉这套流程。我在查房时候,患者说出自己的病症时,他总是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没有插话,偶尔会补充一两句。我注意他胡须也经常整理,时间久了,也渐渐和科室医护人员都熟悉起来。
医院就如一架大型的机器一样,二十四小时无休息,医生、护士、检验员、影像诊断员都是值班的主力军,当然还有行政总值班、医疗总值班、保安、停车场人员包括太平间值班人员也构成了医院夜班的整体,还有一些主任级别的医生在家备班,有特殊情况还要及时赶赴医院。在一个仲夏的晚上,月明星朗,我被求助电话呼来医院处理一台紧急手术,术后,坐在办公室,和值班医生一起整理病人的医嘱。那一晚,正好他陪同爱人住院,时间也过去一年了,病人的情况没有明显的恶化,他在走廊里见到我来,便也随我进了办公室。和我聊了几句,我一直好奇他和她认识的过程,现在熟络了,就问起他的既往故事。
"那还是很多年前,吴主任,她是来自南京的知青,分配到我们机械厂,那一年我也刚工作,和她在一个车间,我们同龄,二十二岁,跟随同一个师傅学习。说实话,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被迷住了,她的一颦一笑,她曼妙的身材,总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来自农村,闲暇时间喜欢看书,喜欢练字,喜欢吹奏口琴,但让她能喜欢我,自认为是天方夜谭吧。但这不影响我默默地喜欢她,和她一起上班是我最愉快的事情。但追求她的人也很多,许多其他车间或者其他厂的青工也会找机会来接近她,我一直不敢当面表达,只是下班后在寝室,吹口琴来诉说自己的衷肠。几个月后,如同戏台或古书上那样描述,一件很俗气的英雄救美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有一个夏夜,就像今晚一样,我去车间拿一个工具来研究,遇到了车间主任,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在办公室,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把她喊来,准备欺负她,听到她呼救声,我冲进去打了老头一顿,后来我被找了个理由调到了其他车间,那老头也不敢太嚣张,没有再做什么报复我的事来。后来她就和我好上了。大批知情返城时候,她却留下来,父母从南京赶过来,怎么劝说她也没有用,一年后,我们结婚了。婚后我和她从没红过脸,吵过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先和她商量,以她意见为先导,家务活也基本被我承包了。"
"这次她生病后,我听你们医生说,进口的化疗药效果好,没有什么副作用,但花费昂贵。我回家后,翻出了家里唯一的值钱宝贝,一件明朝时代的古董,它是从我曾祖父传下来的,去了南京的古董市场,变换成几十万块钱,帮她治病……"
室外的月光穿过玄空,默默地撒在大楼侧面,在其背面形成一片阴影,月色柔和,影相神秘。我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他叙述,也许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他的语调平和中带着一股自豪。我没有再插话,回想我第一次看到他签手术同意书的神态,还有我那时对他的看法,一丝丝惭愧和敬仰之情混合着,从心底深处汩汩流淌。
时针按照固有的规律周而复始地转动着,她还是继续规律来医院接受治疗,而他年复一日地陪伴左右,从无怨言。但病魔其实并没有走远,更没有被他的爱所感化,伺机而动,又如桑蚕附体食叶一般,她的机体内肿瘤细胞还是陆续占领了多个脏器,只是时间较平常患者耽搁了一年左右。我知道,向他再次解释病情变化,确实是一件很难说出口的事情,但职业道德及业务操守,还是使我用平静而略有遗憾的口气,和他说了,不过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办公室里。他听完,并没有嚎啕大哭或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只是抱着自己的头,慢慢地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进入次年春季的某一天傍晚,还没到下班时间,病房里传来了如一缕缕炊烟似的口琴声,从走廊游到办公室,我和几位医生寻着"炊烟"声声,来到了她的病房。她躺在他的怀里,面色苍白,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又像一个灵魂出窍的少女,安安静静,他一遍一遍地吹着口琴,我们都听不懂是什么曲目,但没有人上前去询问或打断,直觉告诉我,她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我查房,她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吴主任,谢谢你们……我很快乐……我安慰了几句,就离开了病房。中午,正在家吃饭,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她走了,如同安乐死一般的冷寂和期待,我耳中似乎又听到了那口琴声,如哭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