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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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墨，大地一片漆黑，偶有一两声犬吠在村头升起，旋即便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同星体进入宇宙黑洞一般。雪花乍起，落在河流冰面上，缓缓成堆。
村西头，一座农家小院，外形朗实，瓦叠层榭。坐北朝南的客厅，亮着几盏烛光，把跪在地上的人影印在墙上，西风微熏，影像飘曳拉长。
斗大的"奠"字被数枚别针固定在璠旗上，夜风掠过，深夜中花圈纸张间发出的摩擦声，犹如父亲正在和子女交代后事，竖耳聆听，声音时而又变得嚓嚓嗦嗦，在大堂里认真地追赶寒气的脚步。
父亲遗像悬挂在一堆黄白花丛中，仔细端详，他嘴角向左侧稍微歪斜，一副欲言又止又或疲倦勿语的神情，双眼外观如小型三角形，从正堂半空中俯视自己的嫡子亲女，一颗带毛的黑痣清晰长在鼻腔下方，咋看像一只大苍蝇趴在遗照上。欧阳月皓跪在地上，两个胞妹陪在身侧，兄妹三人双膝都已酸麻，没有他人在场的情形下，偶尔盘身伸腿或起身站立缓解一下。
今晚是祭祀第二晚，农村俗称的"大夜"，先人在家的最后一晚，子女要陪夜，按照本乡千年古俗，明天正午十二时前，逝去的先人必须火化后入土，家族方能旺盛，后代子孙才可福享庇荫护佑。
客厅里，空调暖风开到最大，抵抗寒气逼人的侵入，但临近深夜，冷暖之间打了平手，地上几床蓝花棉被放在铺平的几捆稻草上，隔住了地气向身体的亲昵臆想。依旧是风俗使然，昨夜和今夜，灵堂里只能点上几支孩童小臂粗细的白色蜡烛照明，不能开电灯,据传，蜡烛燃烧的光能照亮去往西天的路。一只铜盆，搁置在中央地上，黄色土纸被蜡烛火苗燃着后，扔进盆里，升起烟雾，围者熏眼淌泪，面容显得更加悲切，这是纸钱，阴间通用，给先人备用。
"你说，他的那些"情人"们现在会怎么想?"欧阳月皓看着父亲的遗像，冷不防转头问正在烧纸的二妹。"这……?"欧阳月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谁？”她不知道大哥说这话的意思，这么特殊的时间和地点，谈论的话题尺度之大，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他，我们的父亲！”大哥的声音冷冷地，用手指了指遗像。窗外一闪，一只黑猫从屋顶飞跃下来，落在窗台上。月皓的气息中带着嘶哑，两天来这一切都让他疲惫不堪，可是在这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到来之际，父亲灵堂之上，他终究忍不住在胞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藏在他心底的往事，还是在今夜如重兵压境般从脑海浮现出来，他没有忍住。
“大哥，你在说什么呢？不怕父亲在天之灵训斥你？”一向和父亲关系更亲近的大妹，责怪道。“人都已经升天了，我们还是想想他在世时候对我们的好。”欧阳月晴身作白色孝服，一股麻绳紧紧地扣在腰间，外面又披着一件黑色羽绒大衣，面色憔悴，双眼因为哭泣及熬夜变得如蜜枣般红肿。她比大哥仅仅小了两岁，知道父亲的往事也多。二妹比她还小近十岁，家里的旧事不是太清楚。
欧阳月皓起身，站起后靠在门框上，下肢因为久坐而麻木起来，酸痛、针刺、电击的感觉混合着从脚心窜到臀部，他揉了揉腰腿，又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房间侧面的镜子里映出他消瘦的体形，眼神里填满了落寞和悲怨。"我知道，此刻和你们说这些，是我不孝顺，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我不说，心里憋得慌！"他走到铜盆前，又焚烧了几叠纸钱，鼻尖下的涕水细细长长，在烟火中闪着一丝亮色，像极西双版纳的特色银。
冬夜寂寥，室外雪花无声无息，从天幕落在屋顶，撒向院子，飘留河堤旁。灵堂里，空气中的尴尬似乎被凝固，欧阳月朗努力挣扎着内心的不安，母亲去世多年，父亲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她也曾有所耳闻，但都是零零碎碎，模糊不清。父亲在世时，一直对子女要求严格，训斥他们是家常便饭。她是老幺，又是父母中年得女，得到的宠爱远多于哥哥姐姐，相对受到的批评也少了许多，可是，在她心中，父亲确实属于不近人情的人。
"作为大哥，我比你们更加了解他，年轻时候因为工作和性格，父亲在外面结识了一些女人，常常夜不归宿，为此，母亲经常和他吵架。我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就是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也因此一度养成了自卑、内向的性格。以后外出求学，每年开学季，班级里都是我第一个到校，不是我喜欢学习，只是我不喜欢在家待着，那种氛围让我压抑。有一阵我都想以后不结婚，婚姻让我恐惧……"，欧阳月皓声音渐渐呜咽起来，双肩因抽泣而微微震颤，大妹走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大哥，你别说了！都过去了，凡事向前看……呃呃"。
"其实我更痛苦的事情，是我在责备他以后，却留给了自己深深地自责。他是我父亲，是给与我生命的人，不管怎么说，他对我的父爱无声而有力，我怎么能说他什么这些事情呢？成年后我却怎么也过不了自己的这道心坎，始终不能释然。我累啊，生在原生家庭，却没有给我带来一生的幸福，却如枷锁把我内心紧紧捆住……"欧阳月皓放声大哭，声音透过门窗缝隙飘向黑夜，哀嚎如烟。
村庄如一头犀牛趴在平原大地上，雪花飘飘，染白了它的脊背，北风呼啸，在田野间来回奔跑，也冻滞了南边那条蜿蜒曲折的河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