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诡异的故事还要从我奶奶的父辈那一代说起。
一九四零年的初春,苏北平原大地刚刚送走冬季的严寒,田间的溪河开始化冻,汩汩流淌,间或有几只田鼠从地坑里钻出。暖风从南半球热带雨林横跨上万公里,赶到这里,已成煦煦微风,河边屋后的柳树,下垂的枝条恰时柔软起来,如戏台上花旦的细腰。村民们似乎也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和物质的极度缺乏,纷纷脱去土黑色的棉袄,走到室外,聚拢在一起,闲聊着,又或是展望着什么,众人享受春光暖身的这一刻。
鲁赵大队的前排,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东边毗邻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地。他们都是非鲁非赵的外姓农民,因为种种原因,从外地来到这里安家落户,所以没占到什么好位置的宅基地,当然更没有落到好的庄稼地。那一年春天,前排中间的一户陈姓人家,褐黄色木门的两面门板上贴着两张红色囍,给低矮的土屋增添了一些喜庆色彩。陈家的儿子迎娶了离村三里多地的成家女子,唢呐,花轿,红色盖头巾,两尺粗布,四袋细米,就这样,陈成两家联姻了。
次年夏天,也就是一九四一年,俩人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她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的父亲,有一手精湛的木匠手艺,农忙间隙,会走乡串镇做活苦钱,奶奶的母亲在娘家时候就以勤快为名,嫁过来以后,把家里田外打理地格外利索。所以虽然因为外姓常遭到排挤,但一家人的生活,还是比周遭的村民要好上许多。
春去秋来,河水冻了又化,化了又冻,村头的那棵老槐树,白色的槐花开了几季,又铺落了数茬黑土。奶奶又陆陆续续增添了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一大家人在艰苦的岁月里缓缓生存着,只是上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因何缘故,对奶奶家酝酿了一场极其残酷的诅咒。
奶奶的父亲有一年秋季稻收后,外出做活,那天他深夜返家,已经快到村里,借着月色他看到了家中东屋的一扇窗户,透着一盏光亮。他知道那是家人为他点燃守望的,脚步便不由得加速起来。突然,他感觉脚底好像踩到一条软软糯糯的东西,有点似家猫的尾巴,接着便听到哗啦一声,从小道旁边半人高的草丛中钻出两只白色的动物。他定睛一看,横亘在面前的是两只狐狸,一大一小,体型相差不大,应该是一对情侣,银白色的毛发在月色中更显得耀眼,两对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可能是憎恶他打搅了自己的好事。那年,奶奶的父亲也就四十出头,体内还存有血刚之气,加之回家心切,便没有向它们祷告或与之纠缠,挥舞着双臂,迈开腿,飞快地从两只白狐身边越过。
到家后,他没有和家人说起这事,更没有将它放在心中。时间的指针照旧一天天地走着,日落月起,白昼交替。一个月后,奶奶的父亲感到身体不舒服,茶饭不思,当时还以为在外做活过分劳累,休息几天就能恢复正常。但事与愿违,他在家歇了半个月,不适感却越来越重,面色蜡黄,这才去公社医院检查,诊断为肝炎,肝硬化,住院治疗了近一月,病情才略有好转,便出院回家疗养。
次年夏天,他的大儿子,时年十三岁,按照农村的称呼,我应该尊称他为大舅爹,虽然我从未见过他,牵着大队的那头老黄牛去野外吃草,遇到雷雨天气,便带着牛在南河边的桥洞下躲雨避雷,雨停后,家人发现是大黄牛将他驼回家,只见他意识不强,躁狂惊厥,嘴里不停地大喊:鬼,鬼……送至医院抢救,次日便暴毙。家里遭遇如此不幸,让奶奶一家人悲切难怀,托人四处求神拜佛,但求家庭太平。然而无形的诡异之运一旦现出,又岂能停下,奶奶家族不幸的事件就此持续了数十年之久。
奶奶的大弟弟去世的这一年,她的二弟弟年仅三岁,一直被家人宠爱,尤其是在大哥不幸去世后,更是被父母和姐姐们视为掌上宝。中国人信奉的"男尊女卑"观念在农村人的基因中尤其明显,一来与传宗接代有很大关系,二来则是为了农田耕作,家有男丁,许多农活便有人做。也是在这一年的腊月,村后头一户富裕人家杀猪过年,这在当时还是比较罕见的事情,村里头很多人都去围观看热闹。奶奶那年十五岁,对此也很好奇,和大妹一起,轮流抱着二弟也去了那户人家。
后面发生的灾难,谁也不知道何时发生,又怎么会发生。在观看杀猪时候,奶奶以为二弟在大妹怀中,她大妹又认为在奶奶怀中,就这样,年仅三岁的二弟,并没有在任何一个姐姐怀里,而是自己趴在门槛上玩耍。那年头,农户对杀猪没有什么经验,就是从外大队请来的那个秃头屠夫,也不是精通此术。肥猪被四个毛头小伙按在案板上,屠夫上前朝它脖子上捅了一刀,可能并没有捅深,猪在剧痛后剧烈挣扎,甩掉了那几个没有经验的小伙,竟然从案板上翻身下地,直接朝门口狂奔,身下鲜血淌了一地。此刻,奶奶的二弟,父母的心头肉,趴在门槛上,看着那头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颈脖带血,径直冲了过来,模样吓人。他连哭喊声还没发出,猪脚已经从他肚子和头顶压来,硬生生憋住了他的哭声,旋即猪冲出了院门。他被吓傻了,或是魂魄被猪带走了,他的两个姐姐抱起他的时候,已经是两眼上翻,身体软得如刚揉好的面条,不,是那和面时水搁多了的面条。后面的事情,我实在难受得无法言语,陈家第二个男孩没有撑过一周,也随他的大哥西去成仙。
在同一年,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离世,这伤子之痛,深入骨髓,让奶奶的父亲病情迅速恶化,他就此便一病不起。村子里也有很多的流言闲语,有人说陈家祖坟风水不对,压住了地下一个大仙;也有人说陈家房屋大门偏向东边的坟地,总有阴气飘向他家;更有传言说陈家两个儿子是动物精,淘死鬼,到他家是来讨债的……凡此种种,不一例举,农村人的想象力有时并不比作家缺乏。躺在病榻上,奶奶的父亲也在回想,为何灾难会找上自家的门?一大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性格,从不与人交恶,也不和人结仇。突然他想起了那个秋夜,自己在村外遇到一对白狐的事情,难道是这个?农村里的人对狐狸都是尊称为狐仙或狐大仙,人若遇到,一点要对它恭恭敬敬,不能有一点造次,他们认为狐仙有妖法,而且报复心极强!想到这,他心里无比震惊,那种无法言语表达的懊悔,从心底涌出,如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底部破了一个大洞,海水往上滔滔翻腾。
他把一家人都叫到床边,说出了这件事,亲人们都被吓哭了。他安慰大家,说事情都过去了,后面不该再有什么,但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些事情要交待给她们。第一件事情是安排奶奶在家招婿,以后子女都姓陈,也算是为陈家传宗接代;第二件事是叮嘱家人以后再遇到狐狸大仙,一定要毕恭毕敬。众人皆哭着点头答应,那一晚,整个村庄的上空,都飘荡着奶奶一家五口女眷的呜咽声,从东边的坟地传到西边的打谷场,又穿过村外的南河,随着夜色而散。
没撑过一月,老人家也撒手人寰,众人又是悲痛一场。但岁月的脚步,并没有因为陈家的接连不幸遭遇而停下,生活还需要继续。母亲擦干眼泪,带着四个女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累着,常常夜里忙碌了一宿,东方破晓,公鸡打鸣,她都没有合眼。再过几年,奶奶成人后,爷爷入赘上门,她三个妹妹也陆陆续续出嫁,大妹夫家就在本村,二妹夫家在本公社,三妹则远嫁去了上海,一大家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逢年过节,几个女儿也会回娘家看看,只是小女儿离家太远,那时交通也远没有现在发达,几年才回家一次。如果生活都是这样四平八稳,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就如意了,但谁又能知道狐仙的诅咒,到底能延续多久呢?
我今年还是一名大四的学生,噢,我学习的专业是会计,不是汉语言文学,你们看,我的文字功底很一般。和其他女生一样,我喜欢自拍,喜欢日漫,不喜欢早八的课。还有一刻钟,导师要给我们上课了,奶奶及几个妹妹家后来的事情还有很多,狐仙的诅咒其实一直没有消除,以后我有时间再详细说给你们听,这里我简要讲几句。
那就按年龄顺序吧,先说奶奶,她和爷爷结婚后,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我父亲年龄最小。爷爷是先入伍,后入赘上门,转业后被分配去安徽马鞍山工作,他有多年糖尿病,五十岁就突发疾病在异乡去世。我的大伯,结婚后,有了一个女儿,但过几年就离婚了,头脑受到刺激,整天神神叨叨,现在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的大姑,也就是父亲的大姐,成年后嫁给南京一个长她十岁的工人,生了一个儿子,数年前,大姑夫因为心脏病猝死在工厂里。我的二姑,嫁给上海一个比她大十二岁的人,也生了一个儿子,可惜上周她男人因为肺癌晚期也去世了。我父母就生了我一个孩子。
再说奶奶的大妹,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去医院查了是她老公的问题,两人后来抱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惜男孩成年后结婚,也没有生育能力,只能抱养一个女孩,一直由她带走身边抚养。奶奶有时会刻薄地说她大妹,一辈子都是替外人家养孩子。奶奶的二妹,成家后生了两男一女,可惜大儿子生下后不久就夭折了,现在有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奶奶的三妹,远嫁上海后,也生了一个男孩,可是在男孩十岁时,她也离婚了,二婚嫁给一个工人,生了一个女孩,到现在她女儿快四十岁了,不愿结婚,一直单身。我们这个大家族啊,男丁的日子好像都不怎么顺利,自己家的后代都是女性,嫁给的人家也都不幸福,有几个都英年早逝,这都是命,还是那个可怕诡异的事情,在无形操盘,我这个年龄,还真一时想不明白。
噢,忘了说了,我的名字叫陈婧瑚,大伯家的堂姐叫陈薇瑚。去年,有一部台湾的电影《周处除三害》在内地上映,结尾处,男主被警察带到警车里,上车前,他举起被拷住的双手,转过身,满脸兴奋地向在场的一众记者高喊:我叫陈桂林,桂林的桂,桂林的林!我和堂姐的名字都是奶奶求神拜佛讨来的。陈薇瑚,保卫狐狸,陈婧瑚,敬重狐狸,室友也会戏称我为"金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