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瘦脸,高个,鼻梁上架着一副柿饼模样的近视眼镜,一对细细而精明的眼睛,被厚厚的镜片折射成拇指甲大小的模样。瘦峭的身材外面,总是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白大褂,远远看去,犹如一根竹竿上绑了一件麻袋,细麻编织的麻袋,两侧口袋里仿佛灌满风似的。这件白大褂已经陪伴他多年,你要问他具体年限,他一时还真答不上来,必须要停下脚步,眼睛向左上方的虚空处看去,歪着头,想了大约十秒钟,才会告诉你,已经有多少个年头。白大褂的颜色早已不再是崭新的瓷白色,而演变成淡黄白色,如老旧宾馆的浴缸色系。时光指派灰尘和其它杂质在它上面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污点,一些关系亲近的污点聚在一起,便组成形状各异的污斑,如军阀一样,占领着白大衣的版图。于是,仔细瞧去,右侧袖口,衣领左后方,两侧衣摆处,肉眼都能可及小指粗细的黄褐色斑,但又不像中老年女性脸颊上的那种褐色深度。再认真分辨或查找,他的白大褂上绝对没有血迹、大小便或其它分泌物残留的痕印,不是因为被清洗过,恰恰相反,他能记得何时从库房领来的白大衣,但绝对记不清最后清洗这件工作服的具体时间。白大褂上没有工作牌,左侧胸前口袋更没有墨水渗出的红色或蓝色印记,内行人一看,便知道他不是临床大夫,但这些都不妨碍老马穿着它,晃荡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有时在外科楼,有时在内科门诊,偶尔也会在妇产科病区的医生办公室见到他。大多数时候,他坐在医院门诊一楼西南角的办公室里,和来访的朋友喝茶聊天,片刻后,知晓来访者的意图后,便从怀里摸出手机,拨上一个号码,满脸堆笑,对着话筒说上几句,然后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一个办公室地址或者手机号码,交给来客,对方如获至宝,千般感谢,起身告辞。遇到一些重要的或特殊关系的来访者,他便起身带队,去医院的各个临床科室,或门诊,或病房。
老马既不是医院的临时工,也不是食堂的厨子,更不是敬职敬业的导医先生。他是医院的正式职工,工龄四十年有余,如假包换的老员工,数年前退休后返聘继续服务医院。往上辈追溯,他是"院二代",父亲是建院的元老之一,部队南下时留下的干部,母亲是医院的老会计。他出生在医院的产房,成长在后院宿舍区,直到十八岁后下放至下面一个县城,这里姑且称为L县。做了十年的知青,二十八岁后返城,顺理成章地在医院工作,一直到退休,到返聘,虽然换过多个工作岗位,从总务处干事,到食堂司务长,从基建处干到后勤处,最后一个是门诊收费处主任,但从未去其他单位工作过一天半日。所以说,老马是医院的活字典,院史馆的""非正式馆长"。从第一任院长,到现职的党委书记,从历任的院办主任,再到护理部部长,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按照北京话,那是"门清"!老马不是临床大夫,但却和很多科室的医生熟识,内外妇儿五官科不在话下,暂且不谈,整容科的、生殖中心的、肛肠科的、中医康复的他都能认识几个医生。多年的带队经验,也自然让他对疾病症状的分流诊治有着丰富的见地,来客说上什么症状,他便知晓该去哪个科室首诊,往往少有差缪。
老马年轻时候身体结实,是下放知青男子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司职组织性后卫,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他能认识队友,负责传球和组织工作,鲜有突破上篮。后来年长不再打球,但身材并没有如其他中年大叔一样发福,源于他嗜好饮酒。老马饮酒特性,在医院广为人知,他从不挑酒,请他喝啥就喝啥,酒桌上从不评价酒品,茅台、剑兰春、西凤酒、口子窖、汾酒、今世缘、海之蓝这些品牌酒,每场他是半斤起步,但也不贪杯,其他如小作坊的坛装酒、原装泡酒他也能喝上八两,但很少喝醉。他喝酒不挑时间,大多数是晚上参加酒局,但有时中午也喝酒,工作日从不避讳,酒后面红耳赤地来上班,可能是仗着"院二代"的老资格身份。喝酒场合他也不挑选,富丽堂皇的酒店可以去,路灯下的路边摊也能坐下,酒后必然是一番阔论,这个院长上周喊他喝酒了,那个科主任前月约他钓鱼了,凡事种种,都伴着食物残渣从口角喷出,年纪大了,更是如此,大家也都见怪不怪。L县的人来医院看病,很多人都会请老马帮忙指引推荐,他也总是不退让,不拒绝,那身白大褂套在身骨板上,自我感觉便在一声声的"马主任"及"谢谢"中迅速升华。L县的特产比如鸡膏、捆蹄常常堆在办公桌的角落,此外,草鸡蛋、红薯、粉条、大米、糯米面也不少见,每次下班,老马几乎从不空手回家,到了重要节日,家里人也会来办公室帮忙提取。他总是红光满面,提着土特产,走在回家的路上,腰杆笔直,脚步轻盈,那情形仿佛刚从人民大会堂领回《中国好人榜》奖匾一般。
鉴于老马的热情、专业的就医指引以及广泛人脉关系,访客家属请医生吃饭那自是不能少了他的到场,这也导致了老马每晚奔波在大小不同、装修不一样的酒店。如果送给医生一份特产,他也总是能有所受惠。如果有几晚没有外出喝酒,他会打开手机通话记录,找几个近期找过他的访客,电话拨过去,客气地问候对方家属就诊体验如何,病情恢复怎样,手术后有无并发症,依然是一副医院行风办回访员的语气。对方在电话里听到这里,聪明的人岂有不明白之处,赶紧邀请他喝酒,他假意推脱两下,就应承下来。他的办公桌旁边常常摆放着一套鱼竿,来访者聊天时,看见这,一般都会问他是否喜欢钓鱼,他便微笑着点点头,说休息日会去乡下鱼塘甩两杆,放松放松,对方往往说下次一定请马主任去哪里哪里钓鱼,自然,钓鱼后又是一顿丰盛的乡下大锅菜,酒那更是必不可少。那副鱼竿,本来是用来钓鱼,但被老马摆放在办公室,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钓饵,钓住了来访者,真是一着妙招,不服不行。
老马上次去L县钓鱼,收获颇丰,酒足饭饱后,带回来重约数十公斤的大青鱼。可惜由于路途偏远,天气炎热,车上没有养鱼设备,这些大鱼到他家之前,就已经魂归西天。红烧鱼块?吃不完;腌制成咸鱼?季节不允许,最后他决定做成鱼丸,油炸鱼丸,放在冰箱里,每天可以拿一些烩菜。时不待人,天气暑热,青鱼不能放置过久,已经有两只苍蝇围着大鱼嗡嗡地飞来飞去,好像要告诉老马,这鱼,它俩要了。他出门找来医院食堂的退休大厨于老头,俩人相识多年。老于擅于做油炸鱼丸这道菜,退休前经常烧制给院领导品尝,他看过这几条鱼后,叮嘱老马再去菜场买些配料,五斤新鲜猪肉,两斤土鸡蛋,生姜,葱,蒜,菜籽油。老马应声出门,哼着小曲,去了东门的农贸市场,按照于老头吩咐,备足了配料,想到晚上能吃到美味的油炸鱼丸,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皱褶有如著名的特工组织克格勃,阳光都难以渗透进去。去鳞、破腹、取脏、刮肉,于老头熟练操作,再把猪肉剁碎,和鱼肉搅拌,鸡蛋敲碎注入,姜葱蒜一并碎了混合。于老头右臂发力,食材在他的手下渐渐密度均匀,菜籽油已经在锅里受热,散出特有的香味,鱼丸,不是纯的鱼丸,应该说是鱼肉丸,乒乓球大小,纷纷扎猛子似的前赴后继进入油锅,再起身时,已变成黄灿灿的色系,诱人口欲。太阳落山后,月色尚未发明映照,鱼肉丸已经做好,满满一脸盆,稍至凉快,老马夹起一个,放在口中,咀嚼起来,不对,不是这味道,太难吃了,一嘴鸡肠子味道,呸,呸,于老头也尝了一个,只吃一口,他便吐了出来,不是熟悉的美味,这鱼平时喂的鸡肠?老马满含眼泪,是的,难怪上午去钓鱼,都是用鸡肠来做饵料的……
老马那晚迟迟没有入睡,没有吃到油炸鱼丸是一方面,关键是自己还贴进去新鲜食材,那都是自己掏钱买的啊,他心痛不已!更难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