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天深夜,自己从二楼顺着楼梯,摸黑来到楼下睡觉的情景。已近零点,银灰的月光从三楼屋顶天台的玻璃越过,印在绛紫色的木质楼梯上。扶手的触感早已融入掌纹中,温润而细腻,在这秋末时节却稍显冷致。我来到一楼卧室,闭目后却久久未能入睡,失眠如一名被人遗弃的孩子随我而行。两扇助眠的大门在脑海中,犹似物理上的正负极,总是在无声地相斥,不能合拢。索性,我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熟悉的家,窗帘,天花板,门,在这夜里都呈现暗黄的色系。
后半夜,自己的思维游走在支离破碎间,直到东方泛白,才沉沉入睡。在梦里,我跋山涉水,在泥泞的淤泥里艰难行走,时而又淌过小溪。天空一片漆黑,偶有粉红的光线在远处一闪而过。脚下的地方后来又变成了一望无垠的滩涂,就这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泥土发出噗呲噗嗤的声响……
自那夜起,我开始和爱人分居两室,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各自拥被入睡。天亮之后,互道早安,彼此热心而真切地问候对方,昨晚睡眠质量如何?闲聊几句,然后她去厨房精心准备早餐,我则去为猫咪"格雷"打扫卫生,给热带鱼投食。家里的院子中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野猫,毛色呈黑白黄三色,身后还跟着两只幼猫,一只纯黄,一只黑白,看上去也就大约出生才两月,应该是它的孩子。看这野猫,我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好像它在去年的冬天曾来过我家院子,雪地里凄惨地朝我喵喵喵叫,我给它喂了一些猫粮。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它,还以为它没有挺过寒冬,或者是去了别的地方。想不到现在它是带了两只幼子来到我家,在老家的农村,有这种说法,猫咪带着幼子来一个人家,往往会带来好运。我又开窗喂食母子三只,不久,两只幼猫在花坛里来来回追逐打闹,花茎上鲜花朵朵盛开,满园姹紫嫣红,一副祥和的生活气息。
闲时,我也会想,婚姻快三十年了,曾经的你情我浓,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具体又是何种状态?分居?离婚?冷静期?似乎都不对,我停下匆匆行走的步伐,认真思虑了良久,也没有得出一个结论。有一天下午抽空来到海边,扶着岸边的栏杆,在咸湿海风的吹拂下,我望向远方,灰暗的天空和海水连成一片,海面微微起涟,此时一群海鸟正在飞翔、盘旋,没有队形,但始终又不离不弃。平静的海面上停着几艘货轮,相距不远,又彼此守望,汽笛声声传递着彼此的问候。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
时针没有因为人间的喜怒哀乐,而停下转轮的脚步,滴滴答答,哒哒嘀嘀,用声音留下逝去的光秒。自那夜以后,我和爱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改变,或者说是裂隙,但如同空气中的尘埃一样,须从特定的角度和空间才能看到,难以握于掌心,又难于定式,漂浮在空。俩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的现状,不远离,不亲近,没有争吵,努力做一个优秀的业余演员,在人生大舞台上扮演着从前的角色。
我酒后开始容易喝高,有一次酒桌上,朋友们都说我酒量近来变小了,容易喝醉,也容易说胡话。窗外月色如银,我看向外面,也无心辩驳,思绪在酒精的助力下飘了很远,酒意还是渐渐上头,像特工从黑暗处走出来一样,往事或近事如何辨识?爱与不爱,爱与爱怜又有什么区别?这些问题令我酒后头更眩晕了。
那些日子里,我陆续看了电影《刺猬》和小说《黄雀记》,被里面人物的"癫狂"状态所吸引,原来生活可以这样过下去。生命的虚幻或是起伏,让我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来源现实,而高于现实的艺术创作。晚上下班回家,没有应酬的话,自己呆在书房里码字,有时外出开会,便在飞机的机舱里码字。散文,小时,诗歌,什么样的题材,想到哪里,笔锋就挥到哪里,走的是一条自由风格的路线。比如我偶尔在作品会感慨一下"生活似风筝一样飘忽不定, 崎岖的长路磕脚,远方之光照映宇宙间的不常路渊……"给这首诗题名《努力做一个神经质的人》。
我的人生观好像发生了动摇,或者说是发生了一些改变,没有质的飞跃,就是在虚实中缥缈不定。我在用全身心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哪怕是一粒尘埃,一缕青丝,一阵秋风,都会激起心底一片涟漪。凡此种种,我知道自己太敏感了,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于自己的人性缺点,总想改正,可是放眼望去,周围没有人,或者说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理解自己,洞悉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自艾,怎么何时自己成了一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新世纪孔乙己?
时间过去了数月,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到那晚和爱人的谈话,结婚多年,俩人的感情状态,早已成了左手握右手的熟悉,直至麻木的状态。她到了更年期,脾气难以捉摸,有时莫名发火,工作的劳累又被更年期放大了许多倍,她整夜整宿的失眠。我说陪她去看看心理科大夫,我们都是医生,一起携手过了这道坎,她沉默不语,没有同意。我心底深深地叹气,似乎如溺水的孩童,无法自助,这也许就是中年男人的状态。
那晚,我走下楼梯,独自休息,却迟迟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