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得知申辉出事的时候,已经距他被击倒过去了整整一夜,虽然燥热的夏夜,只有短短数小时,但这已经足够使他的颅脑损伤,快速向着危重症方面发展过去。我心情很差,但真正让我产生极度内疚和不安清绪的,是前一晚在睡前,自己莫名地把手机调成了勿扰模式,这样的行为,在以往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是冥冥之中注定,还是有其他关联,比如所谓的量子纠缠效应,我和申辉,俩人是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自己又是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在他最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却没能联系到我。我想,可能就在我进入梦乡的那一刻,他受到了攻击,猝不及防地后脑倒地,灵魂从他身体飞溢出来,飘荡在那个夏夜的天空,和我的梦乡在毫无交叉的两个维度世界中。当然这已经并不重要,我想命运的大手已经开始作为。
申辉的爱人章莉在电话里,哭声一片,抽泣了很久,才稍有平息。她告诉我申辉出事了,出了大事。从晨起看到手机上有数十个未接来电,其中很多都是章莉打来的,我心中便有了很真切的不详预感。作为一名医生,我深深知道,夜里有人连续打几个电话过来,意味着什么,而作为我最亲近的好友,申辉却没有打电话来,这更说明是他本人受累出事,而不是章莉的其他家人。
从章莉断断续续的哭声和诉说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晚间,应该是接近凌晨时分,申辉参加了第二场酒局,是和同事的一场啤酒烧烤。在餐桌上,他和其中一名男同事,因为琐事而发生了口角,一度到了互掷啤酒瓶的局面,被在座的众人劝说后,他离场准备回家。走到门口,想起自己的眼镜还放在桌子上,于是申辉转身回座位取眼镜。经过那位同事的身后时,该人身形暴起,猛然挥拳,击中了他的左侧太阳穴,毫无防备的申辉猝然倒地,不省人事。大家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都被惊呆了,稍倾,才有人想起打电话120急救。约五分钟后,救护车赶来,把申辉送到了附近的市第二人民医院抢救室,因为病情危重,又很快转到ICU(重症监护室)抢救。
我在电话里问她,现在人怎么样?章莉说,她夜里接到通知赶到医院后,申辉是一直处于深昏迷状态,主治医生告诉她,随时病人有生命危险,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她心里一直很担心,更多的是害怕,所以在夜里打了我多次电话,却没有联系到我,直到我起床后回拨给她。我问,打人的凶手有没有控制住?她说,那人也参与了送申辉去医院的过程,后来好像是去医院附近派出所自首了。
正是即将迈入酷暑的季节,苏北平原上地表的气温,随着朝阳的东升,也快速升高,空气中流动着酷热的气息,可是此时身在卧室里的我,心里却如放置了冰块的冷库一样,彻骨冷寒。我知道颅脑外伤的严重后果,尤其是重要部位的损伤,不是瘫痪在床,或成植物人那样,极有可能会导致死亡。但我还是尽量用平缓而关切的口气,在电话里安慰章莉,别害怕,申辉平时身体结实,而且很年轻,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我马上就去医院看他。说罢,我挂掉电话,和爱人说了大致情况,又和科主任请了半天的假,简单洗漱,没有吃早餐,下楼从车库推出摩托车,往市第二人民医院赶去。
爱人从五楼家里的阳台探出头,大声和我说要慢点骑车,注意安全,她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在呼啸而去的车速下,已经变得如游丝一般羸弱。那一天是二零零五年七月一号,星期五,建党节,距离申辉的三十岁生日也才过去一周时间。近二十年过去了,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大大小小、重要非重要的日子都忘记了差不多,唯独我永远都记住了这个日期,仿佛如石刀刻在脑海中,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历经岁月和往事的多重洗礼和覆盖,依然凄凉深印,无法抹平。
医院里人来人往,病人或家属表情或悲切,或轻松,或焦虑不安,又或是麻木。新日伊始,医院如同一台巨大的机器,在朝阳下摆脱夜幕的拖拽,加速运转速度,每个工作人员,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我赶到ICU病区门口时,章莉站在窗户前,申辉的父母及哥哥嫂子都在,坐在一条长凳上,看他们样子,也都是夜间从家里闻讯赶来,面容疲倦而凄惨,夹杂着更多的是不安,巨大的恐惧如磐石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语无伦次或行动迟缓,偶然还有一些应激反应。听到ICU大门敞开的声音,他们都会立即起身,上前看看是不是关于申辉的信息。
我和大家简短打了一声招呼,因为和申辉同学多年,工作乃至结婚后,我俩一直都有联系,而且是那种每周都要聚餐几次的关系。一周前在他的生日晚宴上,我还和他的家人举杯共庆,彼此都很熟悉。此刻艰难时光,所以并没有过多寒暄,他们看我来了,也都立刻起身,围在我的周围,申辉的母亲眼睛已经红肿不堪。我安慰她保重身体,申辉应该不会有问题,便快步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表明自己也是医生的身份后,在主治医师的陪同下,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申辉,他全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路,没有一点知觉,生命体征是靠仪器或药物在维持,呼吸机、心电监护、输液泵等仪器发出高低不一的鸣叫,似乎是医护人员与病魔战斗的声音。最让我心底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申辉头颅CT检查结果是重症颅脑损伤,颅底多处骨折,大面积颅内出血,脑室移位。主治医师告诉我,申辉夜里被救护车送来急诊,头颅检查结果出来后,他就停止了自主呼吸,紧急呼吸机辅助呼吸,请脑外科会诊,医生看了,没有手术的指征,说可能开颅后,病人大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只能转ICU保守治疗。
室外,在斟酌自己的语言后,我简要和章莉等人说了申辉的病情,隐约提了他的预后不佳,有生命危险。我见到了大家眼神中恐惧,正一步一步放大,把已经占位偏小的乐观,挤到了更加狭小的角落里,这种情形在我工作后已经多次遇到,尤其是在急诊值班的时候。那时候只是工作交代而已,没有过多的心理负担,但当下我的心情却很沮丧,一种严重到我也无法承受的无力感,从脚底升起,快速涌上心头,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有人哭了,是申辉的母亲,还有章莉,其他人低声抽泣着,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正如昨夜申辉受到的攻击一样,都是猝不及防,没有一丝丝的思想准备。好端端的人,昨天还是生龙活虎,今天就奄奄一息,就那一拳,生命便暴露出脆弱的本质。有位哲学家说过,生命有两面性,一面是强者,一面是弱者,如同硬币的正反面,落地时哪一面朝上向阳而生,哪一面又朝阴而亡,就看上帝这双手如何抛空硬币。中国没有上帝,只有老天爷,现在他老人家把申辉这枚生命的硬币,抛向天空,落地后是阴面朝上,亡者召唤。工作数年,我不是信命的人,可是眼前兄弟遇到的一幕,却让我陷入了深不见底的质疑中……
我答应他们把申辉的检查结果,再拿到我们医院,给相关专家看一看,预测是否还有延续生命的可能。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来抚慰他们脆弱而无助的心灵,我所工作的医院实力比这家医院,相对更强一些。在回自己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昨晚没有将手机调成静音,接到章莉的求助电话后,我会怎么做?那时,申辉已经被120送到二院,我去把他再转来自己医院?路上二十分的路程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来我医院,这边的脑外科医生是否有更大的手术成功把握?我不敢想,也想不出结果,生活中没有这么多的如果,就像时光再也不会倒流一样。
我们最后的一点期望也几乎被葬送了,自家医院的两位主任看到申辉的检查结果后,听过我的描述,都判断他的病情好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申辉身高近一米八,身材偏单薄,头部被攻击后,颈部和腰部肌肉没有起到保护作用,身体呈现无保护状态,类似自由落体般后仰倒地,坚硬的地面给他后脑致命一击。脑外科卞主任和我打了一个比方,他说你把一个西瓜从一米八的高度,用力投掷到铺满瓷砖的地面上,西瓜外观看似仅有几条裂缝,但里面的瓜瓤却早已来回冲击几次,正常的组织破坏,血管壁出血,加重组织的损伤。我理解卞主任的形容,一时无法接受,但也无力反驳。
只能祈祷奇迹能发生了,我和申辉的家人说,大家听完,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中充满了对凶手的憎恨。我也只能没有底气地安慰几句,后面几天有空便去二院陪伴他们。医院的ICU每天面对死神降临早已习以为常,时不时有病死的人裹着白布被抬出来,门口的家属见到这一切,自然是议论一阵子。
大自然的运行,并没有按照人们美好的祝愿,或祈祷,而改变内在规律。申辉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病危通知书几乎是每天一次送到他家人手中,后面是每天两次,再后来几乎是数小时一次,就像催命符一样赶着申辉上路,家人们开始麻木了,或者说渐渐接受了最坏的结局,稍有安慰的是凶手投案自首,没有逃跑。
积极抢救一周后,申辉还是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人世间,离开了他的爱人,他的女儿,他的父母,他的家人和朋友,没有留下一句话。我时常恍惚,当那晚申辉灵魂出窍的一刹那,他在想什么?或是说想再说什么?他就那样走了,先是灵魂,接着是肉身。他为何会遭遇如此极限不幸,仅仅是几句口角?是自己性格使然,还是命运不公,酒桌上遇到这个男同事?如果那天他结束第一次酒局后,回家路上没有再遇到自己同事?或者再向前推望,如果两年前他没有主动托关系,求人调到现在这个单位,还在原来的企业,还会遭遇不测吗?年轻的我,阅历尚不能给我这些解答,直到多年以后,历经多事,我才想明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命运。
由于是刑事案件,申辉作为受害者,病故后遗体需要解剖,相关结果将作为法庭判刑依据。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我在殡仪馆,亲眼目睹了解剖全过程,两名法警操刀实施,其中一位是我爱人医学院的同学,和我也很熟悉,所以他们没有驱走我,任由我全程站在不远的地方。殡仪馆的走廊里,阴森森地串着不明气息,申辉的遗体从冷柜中被运出,搁置在解剖床上,丝丝白汽从他衣服里冒出,我走进看他,面目早已全非。随后,两名法医娴熟地开始解剖,锯开颅腔,打开胸腔和腹腔,常规记录器官及组织状况。我默默地看完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想说,虽然以前在医学院也看过现场解剖,但那毕竟是一位病故的老者,当时只有新奇和学习的想法。但这个夏季的下午,我看到了好友身体被一点点解剖,曾经熟悉的器官,在手术刀下,变得支离破碎,那一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我感觉仿佛就如申辉六岁的女儿,把曾经喜爱的玩具,扔到地上,被摔的七零八碎一样……
申辉遗体火化入土的前一晚,我和几个同学,在他家陪夜,灵堂上,申辉遗照的笑容依旧,真情而又坦诚,似乎再邀请我们去小酌几杯,共叙友情。烛火飘动,黄色的纸钱在铜盆里燃烧,缕缕青烟伴着哀乐在房间上空盘旋,章莉呆呆地跪在布垫上,眼神凄凉。临近午夜,我们在闲聊,有一个同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我们急切地说起几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在一个酒桌上,申辉和几个同学聚会,这位同学当时也在场,酒过几杯,一个从外地回来的同学说,他在安徽九华山游玩上香时,遇到一个老僧人,和他说了看手相的事,生命线、事业线还有爱情线他学了一点,此刻正好可以给大家看看,热闹热闹。于是众人都给他看了自己的手相,外地回来的同学评价了一堆话,最后一个是看了申辉的,突然,他惊呼起来,你的生命线怎么这么短?申辉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不是喝多看花眼了,我这么年轻。那一刻,我们听到这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章莉的脸色也变了一下,估计她心底也动静不小。
外面夜色正浓,月光无声地照着这片大地,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命运随月色四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