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方的一位朋友说,忽然想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在鄂州实习的日子,曾到过古楼。那里有一位推着小车卖臭豆腐的老奶奶,她炸着臭豆腐特别得劲,至今他都难以忘记,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里?
我决定为他来一次寻访之旅。
从我现在居住的城南到古楼所在地的城北,可乘坐13路公交汽车,一元五角的票价,二十来分钟的车程。沿途可以看到穿城而过的洋澜湖,在各个站点呈现的不同状态。此时我却只想放空大脑,只请进关于古楼的回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爸爸就职的单位是市物资局。妈妈、姐姐和我,我们娘仨随他入住他单位附近的商品房,名曰:物资局大楼,那个地方和古楼的入口处仅隔着一条不到五米的马路而已。
我还是个小学生,就读于新民街小学。从家到学校的路有好几种选择,不过主要为两种:一、过马路,穿古楼,在路的尽头向右,沿着长江堤岸一直走,可以看到学校;二、过了马路直接朝右,不进古楼。走进十字街,经过民房十几户,七拐八拐,也能到校。两种选择所需的时间不相上下,而我的选择大多数情况下是第一种。
因为,白天去往古楼,路上是流动着的人、有层次感的声音,街边街角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比如:古楼入口处左右两边是几间画像室,老板们会早早地把他们压箱底的画作摆出来,招揽生意。
我对绘画这门艺术知之甚少,但以我孩童的眼光看,我认为靠左手边的那一家技高一筹。他摆出来的是一幅领袖毛主席的画像,那一根根头发丝,都极富生命力,它们不像是画上去的,倒像是长在画板上的。毛主席眼神坚毅、有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与我直视。我不敢多看,总觉得他会用一口湖南话对我说:“小同志,你要用心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要他摆在那里,我就会心虚的拿起书包快步的走过去。
往前走几步,是几家配钥匙的店铺,二建公司及职工宿舍的入口处隐藏其中,我打小玩到大的朋友敏的一家住在那里。敏有一个心灵手巧的母亲,她会用心灵和手巧给敏缝纫出来快乐!她曾亲手为敏设计并缝制出一件当时流行的服饰——背带裤。敏骄傲的仰着头,穿着她走进了学校,吸引着我和小伙伴惊羡的小眼神。而她竟穿着它,在学校随后举行的学生运动会赛跑项目上,如开了挂,越跑越快,一骑红尘,取得了冠军!神奇!
我时常去敏家找敏玩,阿姨总是显得那么的开心。她把家里的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给我,这也成为我日后心安理得,更加频繁找敏玩的原因。阿姨总会逮着合宜的时机,不厌其烦的对敏和我说:“这辈子能成为同学、朋友非常不容易,要珍惜呀!读书时代的友谊是最珍贵的。”看,这么话,我竟一字不落的记了这么多年。
有一年的夏天,敏突然神神秘秘的递给我一条红色西装短裤——那也是年代流行服饰。她笑着说:她的母亲我的阿姨,为我俩连夜各缝制了一条,让我们约个时间,去古楼街里显摆显摆。若是换上今日网络热门用语,阿姨是在鼓励我们炸街呀!
我和敏分享着学习的心得、少女的懵懂、初涉社会的困惑、初为人母的喜悦……现在,我们都已不住在那里,我们的父母还在那里。虽然,我们已过不惑之年,但是友情没有走散,依旧延续。为什么能够这样?答案一半藏在阿姨用缝纫机踩过的夏天。
二
路的中段靠右,有个铁链子围成的四方水井特别的吸睛,那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四眼井。
四眼井,本名“古寿井”,始建于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年)。据《武昌县志》载:“寿井,在县益家桥,南宋嘉定间,县尉邹应博置四眼铁盘、一铁莲子形栏四。尝与人曰:‘后当有登高位、掇巍科、享上寿者’。”意思就是,井建好后,带来了仕途通达、金榜题名、健康长寿等福音。
四眼井于我而言,就是这个小城市的坐标点,而我的二伯在这个点的近一端曾租过房子。
二伯是个船员。出海一趟要很长时间,休假一次也是很长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两年。那年秋天,他闲不住,来城里碰运气,找他的三弟,我的爸爸,看能否找点临时的事情做做,贴补家用。赶巧了,还真有。爸爸留他来家住,就是我们一家四口居住的百来平米的房子。他死活不同意,怕添麻烦,就住进了古楼的一间出租房。
他见我和姐姐又黄又瘦,眼神中流露着长辈的关切和心疼。他问我妈妈,我们一天的伙食是如何搭配的?得知早餐我们是拿钱在外面买早点打发时,他轻轻的说,孩子们长身体,早餐要吃好。
姐姐在明堂中学读初中,与我上学的方向刚好相反。二伯知道我每天要从古楼经过后,他悄悄地与我约定,不要告诉爸爸妈妈,他要给我做早餐。
秋天还好,秋高气爽。到了冬天,天舍不得放亮,还冷。他住的地方比较简陋,有呼啸而过的穿堂风。每次,他都是固定的动作,站在风口处,翘首以盼。我一到他的视线里,他就很高兴的忙和起来。点火、洗锅、放食材。很快,他就像魔术师一样,端出早点来。我吃过煎饺、肉丝面、馄饨、热干面、欢喜坨等等,口感丝毫不比外面的差,还非常扎实!当然,这也成为我甜蜜的负担。每次都吃不完,而他每次都会借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来告诫我不要浪费。于是,我又勉为其难的胡吃海塞,感觉胃撑到了极限。正是在二伯这样精准的投食之下,我的脸色圆润了起来,身材明显的胖了起来。
有一次,他又约好第二天过早。我心不在焉的答应着,但是第二天,鬼使神差的我选择了第二条路上学了,和他的约定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没有手机、鲜有电话的年代,我在中午意外的看到了二伯来家里了。他正和爸爸谈事,我喊了他一声,他答应着。谈完事后,他走到我的身旁,关切的问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怎么早晨没有过去?我才想起来还有这档事!我拍拍脑袋,不好意思的说:忘了。他又好气又好笑的告诉我,他在门口蹲了一个多小时,总以为我是起晚了,会来的;等着等着,又担心我是不是突然生病了,所以没有来。所以,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就转到家里看看的。现在,他知道我只是忘记了,也就不担心了。我发现他有些感冒,提醒他要吃点药,他却很风轻云淡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早晨被风吹了一下,不碍事。
我现在想起他的招牌动作——站在风口,翘首以盼。那个冬天,是真的冷。这么一想,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二伯后来回阳新与家人团聚了,他们一家五口人过得非常开心。那些年,奶奶还在世上,回乡下过春节是我们张家人必须做的事情。二伯主动下厨,大家都夸二伯手艺好。二婶的眼睛里有光,那是幸福的光芒。二伯真的会做饭菜,味道一如从前那么的好!
三
现在,我就在古楼的下面,狭隘意义上的古楼面前。
古楼,古时候的城楼,这是字面上的意思。书里,它名叫庾亮楼、庾楼、玩月楼。还因历史上坐北朝南,它又被称为“南楼”。
作为省级文物的古楼,总占地面积300多平方米,分为上下两部分。总跨度30余米,宽10米,总高14米。上层为一座高7米多的圆拱式城门楼,上层楼阁为传统的四坡五脊庑殿顶,粉墙,红柱,黛瓦,高6米有余。
庾亮,东晋名臣、名士。他授命到武昌,很多青年才俊随后纷沓而来,他们中有殷浩、王羲之、王胡之。这么快乐的一群人,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夜晚,登上南楼,相谈甚欢,于是成就了“庾亮登楼”的典故。明朝徐渭在《上督府公生日诗》写道:曹彬赐剑权偏重,庾亮登楼兴合狂。庾亮登楼,传诵至今。
古楼名气热度能持续升温,还是要感谢唐朝的李白。一次,他陪宋中丞大人宋若思夜饮至此,吟咏出《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一首: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晚霜。我心还不浅,怀古醉余觞。
要说,李白总是这般的优秀!他喝过的每一滴酒,都会在体内迅速的发酵,变成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一经问世,醉了后人。那夜,他在向庾亮公致敬,他在向晋朝名士们致敬,也在向眼前人宋中丞致敬。干了这杯吧!为这古今照耀着南楼的月亮,为这咫尺你我一样痛快之人!李白这个自带顶级流量的大V,竟让人牢牢记住庾公玩月,而鲜有人提及,这古楼始建于三国,是原吴大帝孙权安乐宫之端门。
有人来到这里,有人离开这里。
我的两个小学的同班同学,分别住在古楼东边和西边的居民小区,她俩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东边的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右边的是学习委员。她俩家境殷实,自身条件很好,但都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所以,我和她们跳过橡皮筋、打过羽毛球、登过庾亮楼。童年的快乐就是纯洁、简单、真实的快乐。语文课代表,大学毕业后去了浙江省的一个城市,在那里的重点高中成为受同学们爱戴的语文老师;学习委员定居深圳,金融界精英。懂摄影、会拳击、爱旅游。她有两个聪明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个能干的老公,朋友圈里,她用心的记录着点点滴滴,相夫教子,拥抱朝阳,享受生活。
多年以后,她们先后的回到小城来探亲,我和她们都有坐坐。这么多年,她们有融入大城市的精气神,思维模式,但还是保留着小城的淳朴。她们讲外面世界的精彩和无奈,也会回想当年老师和同学。她们清晰的说起古楼城墙上曾经有过的墨迹,还有被风吹过的四季。
四
我还在古楼。
这条街以前可没有这么宽敞。为了招揽生意,个体户们暗暗较劲,心照不宣的占道经营。那时,有补锅的师傅,有补鞋的鞋匠,他们操起自己的锤子“叮叮咚咚”,交相辉映,像是二重奏。推着车烤红薯的、拄着扫帚卖冰糖葫芦的、食客从店里端出刚出笼的汤包……一时间,各种香味争先恐后的直往我鼻子里钻,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让我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师傅,麻烦让一让。”突然,耳旁传来陌生人的声音,我下意识的往后面躲闪了一下。“谢谢啊!”那人很着急的站起身来,费力的蹬着车轱辘,从我的眼前迅速的飘走,我没能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一串串隐隐约约的“叮铃铃”声。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自行车从我的面前经过,我可能出现了幻听,是昨日重现,一如既往,我记不起那张陌生的脸,只知道多年前,他在着急的赶路。
现在,这里悬挂着统一规格的广告牌。文字,把店内经营规划得明明白白。牙医诊所、医务室、五金店、副食店、饺子馆、理发店、鞋店……这条街道上,真是包罗万象,提供给居民以便利。政府的规划和居民的生活理念,使得这里不会再现出线经营的不文明行为,能容纳四匹马并肩齐驱的街道恢复了久违的空旷。
我在这空旷、一目了然的街道上,没有看到炸臭豆腐的摊位。于是,复前行。
穿过几条小巷,走到小北门。已到达古楼派出所附近,还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即将走出古楼这最后一个巷口时,只见一个骑着摩托车送货的中年男人,他是给对面小店送莲蓬的。他解开车上两提麻袋,青翠欲滴的嫰莲蓬就散落一地。我听到他和买主的对话:这莲蓬是他刚从梁子湖摘回来的,他一口气骑行了四十多分钟到达这里。我没忍住的回过头,从买主手中买下几把,走在去往老城区,南浦路一带,我父母家所在地。
我在南浦路上和妈妈胜利会师,和她在南浦路上走走。华灯初上,南浦路真是繁华得如同影视剧中旧时长安街,灯火辉煌,熙熙攘攘。我在这里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炸豆腐的摊位,摊主也是一个老奶奶,不过,她可比朋友所描绘的老奶奶要年轻了许多。我买了一份臭豆腐,拍照发给朋友。他很快回了信息,隔着手机屏,我能感受到他的欣喜若狂:对头!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颜色!
原来,这就是让一个异乡人念念不忘的鄂州古楼的臭豆腐啊!
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光景,我和妈妈话别,再次踏进了13路车厢。找一个靠窗的座位,我要沉默不语,做一回默默想念你们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