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酒河》

《春酒河》

“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着生着翅膀，向上飞去。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沈从文

读罢《边城》，我首先想到保尔·海泽。他笔下的意大利少女，在我心中是和翠翠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一样的心地纯善，崇尚自由。而像劳蕾拉这样热烈的姑娘最终跨过了海，去追逐那至纯至真的爱情；翠翠却是羞怯的、内敛的，她将自己的心埋在了溪的这边，埋在了白塔之下，与那歌声和月光，一起埋藏起来了……

但这些都是故事里的事，回到现实，我们还在努力生活着。

林清玄说，“年少的镜花水月都随之逝去了，这便是人生的无常。”但若没有这些镜花水月，又凭何去追忆？只有空余无常。我总以为，沈从文心中的理想国不是那个若有若无的“明天”，而是翠翠波澜不惊的生活中的甜而美，而这样的文字抒怀，清新的如同在这急景流年的人生，为自己斟满甜而美的春醪。

我们且看文章：在那个热闹非凡的中秋节，狮子与龙灯共舞，白日流光，满天花雨。但翠翠说，这印象不知什么原因，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的事情甜而美。这句话是充满灵气的，也是很有值得细品的韵味的。那样的朦胧青涩，没有物欲横架的情感，就这样荡漾在一个精灵般的少女的回忆中。

生活的甜而美，都以其独特的姿态荡漾在回忆中吧。

容若在极度悲痛时却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如此一来，惟有书卷气，惟有茶香，惟有顾盼之间的情思，惟有当时寻常，却只能是当时寻常罢了。更有归有光“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之忆，尔后对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亦可睹物思人。所以不难看出，伤痛总有时，思忆却无穷。有了甜而美的记忆，伤痛更彻骨，但悲哀却不再明晰，因为有了支撑自己的温暖。

这就是那种“纵使有泪，也不悲凉”的意味罢。

在湘西这异常美丽的自然之中，极其平常地上演着极端暴虐的人类行为。除去人神交织的信仰，奇诡瑰丽的习俗，沈从文却绕过一切，只取其中最为理想，最纯最美，也最为哀伤的片段。在他那样混乱的时代，还迸发出一点怀古的幽情。不失灵气，不丧勇气，便是自己创造自己的生活了。

我们读《边城》，其实正如品酒一般，欢笑与泪水，以及那一点酸甜，都是在沉醉中流淌。醉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醉在日下唱起的歌谣里，醉在像篁竹一般的女子的梦里怀中，醉在沈从文自己所言的历史长河之中。一切的浪漫与现实，都不应恣意评说，因为我们都已沉醉。

但这不是幻梦。

刚入口时热烈的辛辣，全化作流入肠中令人噙着泪的甘甜。

如果你在看星星的时候，或是第一场雪落下，知更鸟在四月风的午后落在你的窗台，冬日锅子里的汤冒着泡，还有第一次遇见他时，也无意中收获这样甜而美的感受，请把这一刻的时光珍藏在回忆中。

〔后记〕

许子东曾在《现代文学课》中写过这样一段颇有趣的话：“鲁迅是座山，后面的很多作家都是山，被这座最高的山的影子遮盖了，而张爱玲是一条河。”若以此比，我想沈从文应当是湘西最浓烈的春酒，伴着烈烈波涛汹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