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江,一座楼,江名汉江,楼叫望江楼。
望江楼临江而建,汉江水奔流于它的脚下。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满汉江水,也漂染了望江楼。波光粼粼的江水衬托出望江楼的伟岸,江水滔滔不绝的向东而去,望江楼一路相望相送而孤独守候。
我常常立于望江楼上看着这一江之水,想着它们的命运前程,一路奔流的艰难险阻,思索着这软软的江水从何而来又将奔何而去呢? 无疑,这江水是勇者的无畏,是精神的象征。我看的心潮澎湃,想的热血沸腾。你看那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得起伏沉落,沉落起伏,我想这也是每一个人处身于世的真实写照。我宁愿它们是唱着歌离开了望江楼,离开了看它的人。江水源源不断地流走又流来,我就像一个被它遗忘的人,孤独而寂寞。
我有了望江楼上的亲身体会,才感知了父亲那日立于此楼的那种孤寂与不甘,那种艰难的抉择和内心的煎熬。
父亲病了,他却说他的病不严重。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有种酸楚。母亲的脸上显露出的是一种无奈和绝望。家里像是天塌下来了一般,从此再也难以寻觅到欢声笑语了。我和母亲劝他去看病,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愿意。他说,老毛病了,不用看,忍忍就过去了。
父亲天不亮就起了床,挑着水桶去江边担水,满满一缸水足以供给全家人用一天。然而,母亲没少骂父亲,说他不要命了。父亲没还嘴,而是从嘴角里露出了一丝笑,放下扁担,走进堂屋端起茶缸喝水。喝着喝着,父亲脸上的肌肉拧了起来,深深的皱纹更加的沟壑纵深了,他用手使劲儿地按着肚子,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脸上那些沟沟岔岔向下流淌。父亲狰狞的面孔,吓得全家人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母亲一脸焦急的站在他的身边,我从镇上买东西回来,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才知道父亲原来病成了这样。
我不由分说的背着父亲去镇上看病,父亲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我的背上挣扎着,翻腾着。我只好放下他。
他双脚刚一着地,就怒气冲冲地瞪着我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翻天了?老子的病不要紧,不用看。
我失望地看着他说,不要紧?那你刚才痛成那样?
他说,就痛了一会,这会儿就不痛了,你看,你看。
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左一跃右一跳,转着圈让我看。
我坚持要带他去镇卫生院看看,他不同意。我用不结婚的事威胁他,父亲只好跟在我身后向镇上走去。
镇上的大夫又是看他的舌苔,又是用听诊器听,啥也没检查出来。医生建议去县里的医院看看。
父亲一听就不干了,他对我吼着说,不去县里,镇上的大夫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就说明我的身体好着呢,为啥要去花那个冤枉钱?
我故技重施,很凑效。父亲乖乖地跟我坐上了由镇里发往县城的班车。一路上父亲都阴着一张脸,不看我,也不和我说一句话,自顾自的望着车窗外那些快速向后飞移的树木。我心里很清楚,为了让我成家,父亲和母亲这几年一直都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省出了几万块钱的彩礼,给我订了媳妇,打算这个月让我们完婚。
父亲那黝黑的脸不知被多少个毒辣的日头光顾过,手上、勃颈上的青筋爆出,一身旧的再也不能旧的衣服包裹着他瘦弱的身躯,我看着心里很难受。
父亲对我的婚事很上心,我就故意找这方面的话跟父亲说,他眼里突然就有了光芒。
他说,你们这个月底结婚,刚好今天我们去县城,你再看看还要买些什么?
我说,该买的基本都买了,不缺啥了。
父亲又说,你岳父他们家里还缺啥吗?人家能把自己的女子嫁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可不敢亏待了他们。
父亲说完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问他为啥叹气,父亲回答道:都怪我没本事呀,那年你考上大学,我们家里却出了那么一件事,你没能上成大学,我心里有愧呀。
父亲谈起了这件事,也正是我心里这辈子最为痛苦的事。我想他不是故意说起的,其实他的心里在一定程度上比我更为难受。对于我从小心里的那个大学梦,破灭之后,就不再去想了。父亲提说了起来,我的心里莫名的就有些不甘,隐隐作痛。
那是八年前的夏日,我一连几天都守在镇邮局的门口等待着高考录取通知书。我亲眼目睹几个同学兴高采烈地捧着录取通知书,像欢快的燕子一样飞奔回家向父母亲人报喜。可我的通知书遥遥无期,我的心烦闷不安,焦躁了起来。我在脑子里不断的回忆着高考时的那些题,反复斟酌估计着自己的成绩,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上一所大学。难道是出了意外?我就在心里胡思乱想了起来。是考试卷没写名字?我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还是卷子被监考老师弄掉了?这种可能更不会,当时交卷时老师认真核对了姓名、考号等信息的。或是改试卷的时候弄掉了?天方夜谭。我就这样想了一百种可能性,又否定了那一百种可能。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第三天我终于收到了省城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是我人生最为兴奋的时刻,正所谓金榜题名呀。按照我和母亲的约定,拿到通知书后,要在镇上买五斤肉回家庆祝。我买好了肉,哼唱着歌,心里憧憬着大学的生活和自己英姿飒爽的未来。我自言自语地说,从此以后我将飞出这座穷山沟,成为一个法律人才,也许是一名律师,也许是一名警察,也许会是一个检察官吧。我抬着高傲的头,脚下迈着矫健的步伐,迫不及待的向家的方向走去。
2
离家的路程还有一半的时候,住我家隔壁的刘大妈气喘吁吁的向我跑了过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赶快回家,你家出大事了。
我看着刘大妈一脸煞白,浑身颤栗的样子,觉得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问刘大妈,我家里发生啥事了?是不是我奶奶走了?
我去镇上的那几天,奶奶正感冒发烧,浑身疼痛。刘大妈一说,我突然间就意识到是不是奶奶过世了?
刘大妈说,不是你奶,是你爸。
我爸?我爸能有啥事?我不解地问。
刘大妈哭着说,狗日的李明娃,他用菜刀砍了你爸,脸都被砍开了。
我一下就扔了手里的肉和菜,哭着喊着快步向家跑去。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警报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一辆警车,警报正乌拉乌拉的划破了长空。警车远远地将我抛在了后面。我在警车留下的灰尘里使劲的奔跑着,心里默默的为父亲祈祷着。
当我回家的时候,李明娃已经被警察戴上手铐押进了警车。我看见父亲用一只手托着他整个左边脸,鲜血不住的流着,看上去他的整个头部已经成了一个红桩。我的腿发软了,父亲该多痛呀。母亲站在一旁大声的嚎啕着,一见我就扑进了我的怀里。
一个警察告诉我们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让我们抓紧时间收拾一些东西好去省城抢救。警车乌拉乌拉的开走了,救护车这时来了。母亲让我在家看家,她和一个亲戚去送父亲。
救护车走了,我的魂也丢了。周围的乡亲给我讲述者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幕惊恐的画面。父亲是在没注意的时候,突然遭到了李明娃的袭击。李明娃诚心是想致父亲于死地,父亲被砍了一刀,见势不妙,忍着剧痛快速跑开,李明娃举着刀疯狂的追,他见追不上父亲,掉过头就去追母亲,眼看就追上了母亲,父亲见状,也像母亲的方向跑过来,李明娃又再次去追父亲,幸亏被周围的几个小伙子用棒子打掉了李明娃手中的刀,制服了他,才报了警。
我听着这一切,头皮发麻,心里如同刀绞一样。我回家,关了大门,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起来。我考上大学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让他们高兴一下,却突发了这个状况。我在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
父亲整整住了三个月的院。李明娃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负担他所犯下的错误,关于父亲的医药费更是无从说起。母亲中途回来了两次,两次都是为了父亲的医药费而东奔西走。父亲的医疗花费让我们这个原本就很贫瘠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了,我在心里挣扎着,纠结着,我不能太自私了。所以我考上大学的事只字都未给母亲说起,母亲大概是一心都扑在了父亲的身上,对于我是否考上大学的事她也只字未问。
父亲出院回来了。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那个原本开朗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心中充满了仇恨的人。他时常自言自语地说,要报仇,要雪耻。
母亲在一次洗衣服的时候,从我的衣服口袋里看见了那张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母亲哭了。母亲把那张通知书递给父亲看,父亲竟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他不住的自责着自己,咒骂着那个突入而来的事件。看着他们伤心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流下了泪。
我说,爸妈,我虽然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在农村也一样可以有一番作为。
父亲哽咽着说,瓜娃呀,农村太复杂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李明娃害了咱家,害得你没上成大学呀。
彻底让父亲绝望的并不是我没上成大学,而是两个月后李明娃被鉴定为精神病无罪释放了。当天父亲就站在家门口大声的咒骂李家人,不要脸,装精神病。一时间,村子里的人众说纷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认为李明娃之前没有一点精神病的状态。只是这次他回到村子里,才看出有些精神不正常,嘴巴里姑姑叨叨的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据说李明娃的姐姐在省城一家医院当主治大夫,混的很好。有人就说,李明娃的精神病鉴定肯定有问题。对此,我也一直抱怀疑态度。难道他姐就能凌驾于国家的鉴定机构之上?反正父亲是一百个不信李明娃有精神病。
父亲说,李明娃为啥要砍他,那是因为一次在路上李明娃向父亲借钱父亲没借,于是他怀恨在心,就想了一个装疯卖傻的计策。他李明娃在八几年的时候可是一个车匪路霸,当时还进了县公安局的学习班的。他妈的他就是一个好吃懒做,到处敲诈勒索的流氓。父亲愤愤的给我说。
父亲心里埋下了深深的仇恨,他的性格逐渐变得孤僻了起来。直到有一天,李明娃对同村的又一家人故技重施,在打斗中被对方击中要害,一命呜呼之后,父亲大声说道:老天开眼呀,真他妈是,人不收你,天收你呀。活该。
那个李明娃确实是活该有此劫难。那李家的所有兄弟姊妹在李明娃惹祸的时候不见踪迹了,李明娃死了全都出来了。张口就问对方要二十万了事,我想他们真他妈是穷撒了急了。一家子丧心病狂的人。我那时就在想,国家的一些法律还真被有些人成功钻了空子,法治社会的进程迫在眉睫了。
李明娃死了,父亲如释重负,他那颗仇恨的心也烟消云散了。在父亲的心里又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给我攒钱说和一门亲事。
坐在班车上,我忽然就回忆起了这一切。父亲这辈子活的真不容易,他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可作为一个父亲我认为他是合格的。
我看着父亲歪着头熟睡的脸庞,那脸上一道很深的菜刀印记,让我的眼角一阵热,泪就流了下来。
3
到了县城医院,经过了医疗设备的检查,医生背着父亲告诉我说,你的父亲有可能得了结肠癌,这需要去省城医院进一步确诊。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心中一阵颤动,心里无数个血管像是要爆裂开来。
医生进一步告诉我说,看你父亲这情况,如果确诊,估计已经是晚期了,他的时日无多了。好好陪陪老人吧。
医生的话像晴天霹雳打在了我的身上,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父亲呀,你还没想过儿子一天的福呀,我心如刀割。
父亲问我检查的情况,对于这个还未确诊的检查结果,我不能告诉他。只是对他说,问题不大,那年的刀伤做的手术留有一些后遗症,需要去省城进一步确诊。
我试探性的对父亲说,今晚歇在县城,明天去省城一趟。
父亲瞪着眼睛,满不高兴地说,你小子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吧?镇上和县上的医院都说了没得啥呀,还去省城干啥?浪费钱呢?
我不能向父亲说明,也只好顺了他的意思,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我们回到家,父亲像是很累了,早早的就睡下了。
我和母亲坐在炉火旁,我把县医院大夫的话说给了母亲。母亲很焦急,一脸的茫然,对我说,儿呀,这该咋办呀?你可不敢让他知道了,他如果知道了不定会干出啥事呢?
我说,当务之急就是送他去省城进一步检查确诊,看看到底是啥病?
我和母亲就商量起了如何骗父亲去省城看病。我之前的方法肯定不灵光了,如果再那样说父亲肯定就会有所察觉的。
正说着呢,我就听见父亲又哼哼了起来。那声音格外响亮,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我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我和母亲走进父亲的睡房,只见他面朝下趴在床上,手握成了拳头垫在了肚子下面,头顶上不住的冒着热气。我想父亲这该有多痛呀。母亲从抽屉里找到了止痛片,扶起父亲给他喂了一片。大概十几分钟,父亲脸上的疼痛表情逐渐消失,他睡着了。
母亲说,你爸这肚子痛的毛病有六七年了,这止痛片是他唯一救命的东西。只要他痛的厉害,就会给他喂止痛片吃。
我说,父亲的病迫在眉睫,必须尽快去检查,也好早点接受治疗。不能只靠这止痛片救命,那是救不了他的命的。
母亲泪眼花花地冲我点了点头。
日子在一天天的消磨,父亲的病成了我和母亲的一块儿心病了。父亲这段时间肚子疼痛的毛病比以往发作的频繁了起来,我的心每次都揪成了一块儿。
我的烦躁被未婚妻察觉到了。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瞒她,一五一十的把父亲的情况说给她听。这个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病而嫌弃我。她斩钉截铁的对我说,要想办法送父亲去省城检查一下。我的心里流过了一阵暖流。
母亲曾试着劝父亲去省城看病,可倔强的父亲情愿隔三差五的忍受着那种剧痛,也一百个不答应去看病。我和母亲无奈之下,拨通了居住在省城三姑妈的电话,把父亲的事告诉了她。
三姑妈出主意说,明天打电话邀请我父亲和母亲去省城参加她的生日宴会。此话一出,我们大家一拍即合,觉得可行。
第二天,三姑妈打来了电话。这电话刚好就是坐在堂屋里的父亲接的,母亲有意坐在院子里等电话。
父亲和三姑妈在电话里聊着,我则在房间里偷偷地听着。从父亲的的语言里我听出了他不好推辞的语气,我觉得机会来了。
父亲挂上电话,就对母亲大声说,老婆子,刚才三姐打电话说她后天过生日,邀请我们全家去省城参加她的生日聚会。你说去不去?
母亲走进了堂屋,笑着说,那肯定要去呀,你三姐年龄也大了,她亲自打来电话邀请,我们可不能不懂礼数。咱把儿子的未婚妻也带上,也让三姐先见见。
父亲也是一脸堆笑,并没有反对母亲的建议。父亲叹了口气说,哎,我姐比我大五岁,今年都已经73岁了,这各年龄据说是人生中的一个坎呀,我们必须去。老婆子你去准备一些山货土特产,明天我们就进城。
我们的计谋得逞了,父亲被我们善意的谎言欺骗的一无所知。我很庆幸父亲没有怀疑到三姑妈出生的日子,大概是时日久了,父亲也早就遗忘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没有去参加过三姑妈的生日宴会。我估计父亲即使记得三姑妈的生日日期,恐怕也被73这个数字弄得糊涂了。农村人最讲究的那些由古至今流传下来的说法了。其实,离三姑妈真正过生日还差两个多月呢。
次日,一大早,父亲就催促我起床去接未婚妻,我丝毫不敢怠慢,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我在心里暗自高兴,看来父亲没有任何察觉。当我们赶到省城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三姑妈和哥嫂早就等候在了车站的接站处。
亲人见面分外热情。三姑妈是早年间的医学类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之后就嫁在了城里,一直都从事着医生的职业。现如今,满头白发,已是风烛残年了。父亲见了三姑妈,甚是激动,喊了一声三姐就泪流满面了。这些年三姑妈身体也不好,坐不了长途车,加之离我们老家距离颇远。这十几年间也就是在父亲被砍伤住院的时候见过,其他时间基本就没怎么见过面了。要不是这次为了父亲的病,他们老姐弟两人想见上一面还真是不太容易的。三姑妈拉着父亲的手,喊着他的乳名,那一份亲情让我至今难忘。是呀,只有今生的姊妹,哪有来世的姊妹?三姑妈那天通过电话知道了父亲的状况,默默的在电话里哭,不断地说父亲的命苦,受了一辈子罪。骗父亲去省城看病,三姑妈很赞成。
三姑妈的儿子早早就预定了玉泉宾馆的房间,我们被安排在了相互连着的三个房子里。稍事休息后,就在四楼的餐厅包房里用餐。那晚父亲很是高兴,不胜酒力的他居然喝了足足半斤酒。全家人在愉快和谐的气氛中度过了一难忘的夜晚。
4
三姑妈临回家时,拉着我的手小声说,明天早上带你父亲去省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那里的大夫我都打过招呼了。今晚你爸喝的有些多,我真担心他呀。
我说,晚上那个我会照顾他的,只是明早他如果不去又该如何呀?
三姑妈说,你就说我早晚上回去,心脏病犯了,在医院住院呢。
我紧锁着眉头,心想,真没想到,三姑妈对父亲地姐弟情竟是如此之深。一般情况下,没有自己会咒自己进医院住院的。事已至此,也无他法,只好按照三姑妈的办法进行了。
我很恭敬地向三姑妈鞠了一个躬,说了声谢谢姑妈。
姑妈白了我一眼,说,你这是见外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呢。
三姑妈坐着表哥的车回家了,望着小轿车屁股后面喷出的蓝烟,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母亲和未婚妻同时出现在门外,这让我预感到了父亲的不妙。我冲进父亲和母亲住的那间房子,看见父亲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个弓子形状了。豆大的汗珠晶莹剔透的顺着他的脸颊和勃颈向下流,嘴里不住的发出唉唉唉,哦哦哦的声音。父亲那疼痛的样子看的我心里只发杵。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呀?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只好联系了三姑妈。父亲像一头受了伤的驴子,痛的在床打着滚,眼里的泪水只涌了出来。这时,三姑妈叫来了救护车,我们一块儿陪同父亲去了省医院。
父亲近段时间肚子痛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起先是一个月能痛一次,现在几乎是天天都会疼痛。省医院给父亲做了一些列检查,三姑和我被医生叫进了办公室。父亲确诊为结肠癌,并且已到了晚期,留在人世的日子不多了。这消息虽然我早就有了预感,可当医生把确诊的消息说出时,我整个人就如同在过电一般,痛苦的蹲在了地上。三姑妈强忍着眼泪和医生继续沟通着父亲的病情,医生冷漠的说了句,回家准备后事吧,已无回天之力了。
我透过病房的玻璃,看见父亲惨白的脸,心里就像刀子扎一样。父亲微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安详的样子使得他看上去很平静。父亲一生多么的要强呀,为了省钱,硬是这样扛了十几年。我可怜的父亲,他马上就要和我阴阳两隔了,我的天从此也将变得暗淡。
我和三姑妈走进病房,父亲睁开了眼睛。他问,检查的是啥病?
三姑妈笑着说,没啥,就是说你有胆上长了石头,有胆结石,需要做手术。
我很佩服三姑妈能把父亲这么重的病轻描淡写为胆结石,可怜的父亲却信以为真。父亲听说要做手术,就皱着眉头问三姑妈,有没有办法不做手术,吃点药一样是治疗呀。
三姑妈一时语塞,我赶忙说,刚才医生说的是两种治疗方法,做手术来得快,吃药效果慢,就怕你一痛起来难以忍受。
父亲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笑着说,我宁愿吃药也不愿意挨刀,做手术,天呐,那不是在要人命吗?
父亲说完就又囊着说要出院,要去给三姑妈祝寿。
三姑妈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喊着父亲的乳名说,你看看那你,就像个孩子一样,你今天还不能出院,医生要给你挂吊瓶消消炎症。我过生事小,你的身体事大呀。
倔强的父亲立即就犯起了牛脾气,说啥都要出院,说他受不了医院里面的味道。我和三姑妈只好又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医生,想让他给开一些中药,主要是能帮助父亲减少疼痛的药。不能让他知晓自己真实的病情,如果那样对父亲是很残酷的。
医生听罢我们的话后,就写起了处方。
倔强的父亲在医生的劝说下,坚持打了一整天的吊瓶,才离开了医院。也许是消炎药起了一些作用,父亲的肚子晚上一直没再痛过。
宾馆里父亲我这三姑妈的手,流着泪说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害的三姐过生日却在医院陪着自己一整天。父亲从他的黄挎包里掏出了一千元钱递给三姑妈,说是他的一点心意。压抑了一天的三姑妈,见父亲递过来的钱,终于崩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三姑妈没有接父亲的钱,她说她不缺钱,她缺的是与亲人的团聚时间。三姑妈说完又大声的哭了起来,我们站在一旁的人都受到了感染。
父亲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三姑妈。突然间父亲吼了起来,他说三姐看不起他这个兄弟。
我知道父亲这是在用激将法让三姑妈收下他的心意,可父亲那里知道他身上的病是如此的严重,这时候三姑妈能接他的钱吗?
三姑妈听完父亲的话后一反常态,不恼不怒,很平静的接过父亲手里的钱,还对父亲说,姐姐过生日,当弟弟送来的心意我是一定要收下的。
父亲笑了,他笑得那么真诚。三姑妈,哭了,那是一种比哭还难看的悲伤。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三姑妈提出让我们在城里好好玩几天,父亲却拒绝了。他说家里有鸡有猪,长时间让邻居照看不好。他又说他在城里呆不惯,城里人多,车多,闹哄哄的受不了。
三姑妈没有再强劝,对父亲淡淡地说,回家后保重身体,不能再干活了,要注意休息,要注意按时喝药,胆结石这病痛起来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父亲不住的点着头。三姑妈向奶奶一样用手抚摸着父亲的头,也许这是他们姐弟两人在这世间里最后的告别了吧,我迅速转过头两行热泪并发而出。
第二天,三姑妈没来,表哥开着车将我们送进了车站。就在班车出发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三姑妈。她一个人孤独的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所乘坐的班车缓缓驶离了车站。我赶忙叫着父亲,父亲拉开车玻璃,向他的三姐用力的挥舞着双手。父亲倾刻间就老泪纵横了。早就看不见了,可他依然还是久久在张望着。
母亲突然间说,老头子你看这是啥?
只见母亲从父亲的黄挎包里拿出了一小布袋子,布袋子里面竟有一万元钱。父亲盯着这些钱,眉头上了一把锁,默默无语。
我想这肯定是,刚才表哥刚才从车后备箱拿行李时,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去的。
5
父亲回家后,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日默默不语,较之从前判若两人了。但他依然还是早早就起了床,水缸被装得满满当当的。
父亲的病只有我和未婚妻心中明白,我们想趁着父亲还在人世尽快完婚,让他能安心的走。
父亲自从回来之后,喜欢上那个了那个离我家有五里来路的江边的那座望江楼。他常常一个人,背着手,去那里转转。往往都要在那里坐上小半天。
一次他和母亲聊天说,原来没发现那座望江楼的妙处。站在楼上看着那一江江水,原来也是很美的呀。只可惜我这身体不成了,这美景也不知还能看几天?
母亲不知父亲的病有多严重,顺口就说,你个死老汉子,不就是得了一个胆结石吗?要是上次在省城做了手术,肯定早就好了。你咋净说些丧气话呢?
父亲只是笑了笑而没再回答母亲的话。
他们的对话恰巧被我在院子里听见了,我心里一惊,难道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有一次我见父亲向望江楼走去,我悄悄的跟在他的身后。他登上了望江楼,看上去是那么的惬意。我也以一种巧合登上了望江楼。
父亲一见我,对我笑了笑说,你看从这里望去,这滔滔的江水多么雄伟!
我说,是呀,我们这里就数这望江楼的风景最美,凡是到我们这里来游玩的人,望江楼首选之处呀。
父亲拍了拍着我的肩,说,孩子,我估计时日无多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学会挑起家里的重担了。
父亲的话让我感到震惊,我不解地望着他说,你说的这是啥话呀,你身体好着呢,胆结石而已。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孩子,别骗我了,我早就猜出了。你三姑妈明明不是那天过生,却打电话说她过生日?医生那天也对我说想吃啥就吃,不用刻意记嘴。这话里话外不就是说我时日无多了吗?还有我们走的时候,你三姑妈的儿子给我的包里装了那么多钱。这一切说明了啥呢?你父亲我不笨。我知道你们瞒着我的病情都是出于好意,可我的身体我的心里是知道的。
我还想极力辩解,父亲挡住了我说,其实最应瞒得是你的母亲,我怕她知道了接受不了。她这一辈子不容易呀。
突然间我们彼此间沉默了,江边飞来了一群白鹭,它们在江边嬉戏追逐,时而在江水上凌波微步,时而直冲云霄,时而蜻蜓点水,时而排成一个队列,有序的盘旋。父亲看得入迷了,我的心开始慌乱了起来。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这对他无疑是一种无情的折磨。他在心里该多煎熬呀。
父亲打破沉寂,转头对我说,孩子,你知道吗?前两次我来到这望江楼上有了想轻生的念头,差点就从这里一跳而下。可当我看见这清粼粼的江水,我却舍不得污染了它的清澈。我从小就是喝着这里的水长大的,这条江里有我一辈子的回忆。
我哽咽着对父亲说,你不能再有想轻生的想法了,你不是还没看见我结婚吗?你还没看着你孙子出世呢?
父亲的眼睛里也布满了泪水,他说,是呀,我还没看到你结婚呢,我再也不会轻生的。
从那以后,我心里对父亲就有了一种防范心里了,我怕他一时想不开真的走上了那条路咋办?
然而,父亲终究是没能亲眼看见我的婚礼,他终究还是用自杀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点。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里,父亲的肚子再度痛了起来,我和母亲整整陪了他一夜。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痛的强了一点,我和母亲昏沉沉的睡着了。当我们睁开眼的时候,父亲不见了。我预感到父亲出事了,望江楼上我找了无数次,不见他的踪影。整个村子的人都没看见父亲的身影。
最后,我们在父亲的枕头下发现了他写的遗书:儿呀,父亲本就时日无多,疼痛让我不得不走上这条你们不愿意看见的路,别怪我。我不想让自己臭烘烘的尸体污染了这条向母亲一样的江水,我会找到一个解脱自己的地方,你们千万别找,别浪费时间,以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下去。照顾好你的母亲,她这一辈子太艰难了。你虽不是我轻生的,但我视你为己出。只是没能看见你成家立业,很是遗憾呀。
看完信,我嚎啕大哭,才知道他不是我的生父,而是我的继父。我在心里呐喊着,天呀,父亲连我的一天福都没享过,就这样走了。我大声的哭着,想着,哭着,想着......
我站在望江楼里,回想着那次和父亲同处于此的情景,眼睛被江水打湿了。想起父亲曾经准备从这里一跃而下,我的心顿时就被这波光粼粼江水浇得透心凉。
望江楼的风景依旧,只是从此世上少了我那最可敬的父亲的身影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染红了江水,但愿父亲在天堂也能看见这无与伦比的望江楼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