趵突泉品茗

张兴华

刚刚游罢大明湖，弃舟登岸之时，已是正午。心里默念着清人铁保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还在回味游湖的妙趣，却抵不住当头烈日的曝晒，口中未免焦渴起来。

猛然记起，济南有三大名胜，一是大明湖，一是千佛山，一是七十二泉群。游湖观山，听泉品茗，那是何等的乐事！趵突泉是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泉”啊，对了，直奔趵突泉。

好大一座庄园！但见，遍地翠绿垂杨柳，到处明黄琉璃瓦。园内曲径通幽，碧水迤逦游走。置身其中，暑热已经消退了一半。

绿树游廊环抱一亭，门楣正中高悬巨大朱红匾额，上书三个斗大的行楷金字——“观澜亭”。两旁水中各立一碑，上首碑书湛蓝大字“第一泉”，下首碑书湛蓝大字“趵突泉”。若论那滁州的醉翁亭，不如你特有的端方凝重；北京的陶然亭，不如你特有的冰清玉润；长沙的爱晚亭，不如你特有的灵犀一点；苏州的沧浪亭，不如你特有的雍容华贵；杭州的湖心亭，不如你特有的仪态万方！据说，昔年那风流才子乾隆皇帝游览趵突泉，龙心大悦，御笔题写“游湍”二字，钦赐趵突泉为“天下第一泉”。趵突泉、黑虎泉、五龙潭、珍珠泉，并称济南四大名泉。

亭前清泉天然分成三股，汩汩喷涌，白浪四溅，状如三朵巨大的白莲花。丰赡华美，雄奇壮观！有典籍记载，趵突泉水质清醇甘冽，最宜烹茶。

泉边果然有茶楼！径直走进朱阁，凭栏而坐。呼唤古装打扮的茶博士：“有何好茶？”答曰：“西湖龙井、姑苏碧螺春、安溪铁观音、云南普洱、安徽祁红、庐山云雾、崂山玉竹……”

既来山东，就是好汉，当以趵突泉水，烹崂山玉竹茶。

茶博士穿梭忙碌之际，前不久播映的一部电视连续剧《北方有佳人》映入脑海，那“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盛景，不就是说的这趵突泉侧畔嘛。立即询问，茶博士微笑称是。

语嫣红袖娉婷至，“从来佳茗似佳人”。茶艺讲究“四要”，要有香茗、灵水、活火、妙器。中国自古就是茶国，绿、红、花、黑、白、乌龙……不乏绝妙好茶。烹茶之水，要由灵气，以泉水为最佳，江河水次之，譬如西湖龙井就要配虎跑泉水。《红楼梦》里的圣女妙玉则走了极端，她收集蟠香寺附着在梅花上的白雪，贮藏在瓷坛内，埋到地下多年，经过沉淀提炼，烹茶款待宝玉！果然阳春白雪！至于“活火”，则以炭火为上。在《汲江煎茶》一诗中，北宋苏东坡曾怡然自得地唱道：“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而妙器嘛，几乎众口一词，公推陶瓷紫砂壶为上品，青瓷次之。哈！一幅壮美的图画倏忽浮现在我的脑海——当年红军长征途中，毛泽东率领红一方面军摆脱拥兵自重的张国焘的武力威胁，翻过大雪山，进入甘肃哈达铺大草原。当地回民老阿訇献上盖碗八宝茶，毛泽东就着烤制的香气扑鼻的大馕饼，一连喝了好几口盖碗八宝茶，惊喜地直呼“好茶”！我注意到，那回民老阿訇提供的考究的茶具是青瓷所制。不过，当代科学这样认为，玻璃制品才是茶水的最佳容器。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赵薇在电影《绿茶》中悠哉游哉地用高深的、透明的玻璃杯冲泡绿茶了。

香茗入口，唇齿芬芳！我这厢用趵突泉水烹崂山玉竹茶，也来充一番化外“高士”！如今是听不到嵇康那神秘莫测曲高和寡的《广陵散》了，不过，脍炙人口的《高山流水》还是可以随时聆听的！无论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意境，还是蔡松坡与小凤仙的知音情境，此时都可以——于是，袅袅茶香满室，泠泠丝竹悦耳，欣欣然！

孔子弟子三千，成就七十二贤人；而齐鲁首善之府济南，天成七十二泉群。“中华礼仪出山东”，难道真应了“天人合一”的古训？

此时的心情，犹如“鸿都百炼生”在其名著《老残游记》中精心描摹的《明湖居听书》，“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举目四望，“江天一色无纤尘”；心里窃悦，难得“浮生半日闲”！透视当今芸芸众生，怎么一下子就失去了崇高的信仰？一方面，贪图高官厚禄，哪怕芝麻粒儿大的乌纱帽，也要争到自己头上；另一方面，又被商品经济大潮裹挟，趋富拜金，以不劳而获为荣。如此这般，我们经常看到的表象，就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经常听到的感叹，就是“累”，身心俱疲！

能不“累”吗？其实，这都是“欲”在作祟。贤哲早就告诉我们，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广厦千间，夜眠七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又如何？“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尤利乌斯·恺撒的功业我们都知道吧？他以高卢总督起家，迅速成为亚平宁半岛的主人，击败安东尼，创立了强大的罗马帝国。他的势力东达地中海东岸及小亚细亚半岛，西抵辽阔的大西洋，北越巍巍阿尔卑斯山，南掠北非撒哈拉大沙漠，把偌大的地中海硬生生变成了罗马帝国的“内湖”。正是这位伟大的恺撒，在被政敌刺杀弥留之际告诫后人：“把我的双手放在棺椁外面，让后人看看，即使富贵如我，死后不也是两手空空！”

佛云：“咄！放下！”

忽然想起《论语》，孔子向众弟子提问，对子路、冉有、公西华等人的回答都不甚满意，唯独对曾子的答案频频颔首。曾子是这么说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快哉！简直就是庄子的《逍遥游》！

问茶博士要些茶点吧，高亢的齐鲁俚曲猛然撞进耳鼓：“听说俺老包要出京，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哈哈哈哈哈……听来质朴醇厚，一如粗犷可爱的山东大汉。

红军长征末期，毛泽东在甘肃哈达铺品尝盖碗八宝茶，其“茶点”是烤制的大馕饼，不拘一格；如今，俺这里用趵突泉水烹崂山玉竹，就来个山东烙饼卷大葱吧，其乐融融！

蓦地，眼前浮现出一组群雕来，那里有踟躇洛水之滨“才高八斗”的曹子建、“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祖逖、“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宗悫、“双锏打出唐社稷”的秦叔宝、长江侧畔漫步黄鹤楼前的崔颢、幽州登台怀古长啸的陈子昂、“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冲天大将军黄巢、梁山泊水亭雪夜题诗的豹子头林冲、浔阳楼慷慨放歌的呼保义宋公明、“醉里挑灯看剑”的辛稼轩、“但悲不见九州同”的陆放翁、“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与君歌一曲”，“心潮逐浪高”！疾呼茶博士：“拿笔来！”遂挥毫七绝一首，朗声高唱道：“任侠沧浪逍遥客，蝇利浮名何绊身？宝剑出匣化长虹，从容淡泊遨乾坤！”此时，耳畔隐隐传来“小燕子”赵薇那清丽婉转的《情深深雨濛濛》：“美人如玉剑如虹……”